正文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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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的十二月已是濃雪肆虐的景觀,街上的行人以風衣裹身,以毛帽遮頂,快步的姿勢很現代、很利落。
我在紐約肯尼迪機場出關的廣場大廳見到了來接機的藤子。
在一群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靜靜地站立在一根柱子前,鐵灰色的風衣逸出優雅的氣質,脖子上棗紅色的圍巾襯出他白玉般的膚色,模樣很出眾。
一見到我第一句話便道:“跟我保持三公尺的距離。”
他嚴肅正視我。
我揚眉挑釁他。
“在公眾場合我不會不識相,不過,我得提醒你,你說了就算嗎?”
聽完我的話語,他的臉色又沉了沉,嘴抿得更緊,彎身替我拉起一箱行李兩人並肩行走。
人潮洶湧,他的側臉眼神很敏銳,挺立又完美的鼻子道出一股男人的紳士味。
高頭大馬的美國人塊頭果然比較大,藤子一手插入腰袋裏,一手拉行李,步伐仍舊有風。
“我先和你說明白,你來我很歡迎,你若不來我會更高興。”
“宋之藤,我不想破壞聖誕節的氣氛,你也別搞壞我的假期。”
“你可以不要來。”
“除非你回台北。”
他不說話了,一路上很沉得住氣。
他開著一輛小轎車來接我,行經紐約街道時,隻淡淡說了一句明天晚上有百老彙‘歌劇魅影’的票,轉頭看看我的意見。他特意在市中心繞了一大圈,一一為我解釋我的提問,交通號誌,地鐵,梅西百貨,以及被轟掉的世貿大樓。
我隨他到他的住處,他住在紐約中央公園附近最高級的地段,房租都是政府出資。他替我把行李都卸下,問我想吃什麼,我看他的精神奕奕,坐在沙發上向他招招手。
“藤子,我想抱你,過來吧。”
“三公尺。”他鐵青著臉。
藤子在美國生活如意,那是他曾留學過的地方,對他來說駕輕就熟,聖誕節時他休假卻不回來,我隻好買了一張來回機票去看他。
我趁他在廚房張羅食物時在他的鬢角間拔了一根白頭發。
他切齒問我一來就捋須拔毛是何意。
我把白毛晾在他麵前問他:“你現在是一天上幾小時的班?你給我從實招來。”
這混蛋的生活如下:黎明即起灑掃,太陽出來前替辦公室澆花,夕陽西下時跟著辦公室的工讀生向阿拉朝拜默禱,午夜時分街頭上演著欲望之城的情色時,這家夥還在挑燈夜戰。
我以為他活在八股文時代,恪遵著朱子家訓,緊記著老祖宗的教條。
早餐漢堡,午餐漢堡,晚餐麵湯。
我問:“宵夜呢?”
他回答我:“沒宵夜。”
我真想把此人拖去黃花崗就地掩埋,此人分明想當烈士不成。
我問他:“我寄來的中藥呢?吃了多少?”
他不輕不重地說:“都放在廚房。”
他的生活實在是讓人氣結。
“藤子,沒人像你這樣過日子的。”
“該怎樣過日子?我不是過得好好的嗎?”
我無話可說,他素來如此,我在他的頭頂上努力翻出第二根白發,幸好僅此一根,看來那隻是一根基因突變的白毛,卻讓我虛驚一場。
他說我比他的老母親還嘮叨,一來就管東管西,他數落了整晚。
第一天晚上,他窩在書房裏寫字,低頭不理會我。他的書房整齊潔淨,把自己打理得井然有序,我在書房裏的小沙發上躺坐,點了煙陪他寫字,他房裏除了朱子家訓之外還掛著數幀中文墨寶,全是自己寫的,署名“宋之藤”。
日期,仔細研究,是在他初抵美國的時間。
其中一幅墨寶引起我的注意。
宋氏家訓。
剎那間,我的臉色如同巡洋艦撞上大堡礁駭然一變:“藤子,你有‘宋氏家訓’?是你爺爺還是你父親留下的?”
他依舊低眉寫字,拿出文人雅士的神色規勸我:“我自己擬的,還有,我等一下也給你寫一張,你往後就這樣學我過生活吧。”
我真是不該來美國探親。
他夠狠,居然叫我替他磨墨,拿起毛筆寫了浩浩蕩蕩十條家規的“宋氏家訓”。我落了下風,怎麼說也該是“楚氏家訓”,被他搶了先機,是我的大意失荊州。唉,真不該看輕此人的腦袋,緊視著一條條如坐監般的教條,我不禁恍然大悟,原來,他開始對我出招了。
“宋之藤,你這次是有備而來的?”
他瞪我一眼,說:“我很忙,如果不是要讓你把這帶回去自我規勸,好好學習,你以為我聖誕節會跟你瞎耗嗎?”他說我太逍遙墮落,要我學他。
筆墨幹了,他用圓筒子裝妥,用舉世最得意的眼光傲視我的詫異。
我說不出正常的言語,梧桐此生真真是倒大楣了,真真是見鬼了,才會被他捏在手心裏。
他還說:“回台北後你把這宋氏家訓背起來,我隨時要考你。”
我這是跟誰過不去:“藤子,你過你的家訓生活,我過我的逍遙自在,咱從今以後各守各的規矩。”
他倒是猖狂有餘,將我一軍:“當初在台北時你怎麼不說清楚,各守各的門規。”
一整晚,我跟藤子打了一場辯論賽,辨論這生活哲學的分際。
我左想右想,料不到藤子居然出此狠招對付我。
我太低估此人的能耐。
我以為我真來探親,沒想到居然落入他設下的羅網。
最後,我認了,因為他說了一句狠話:“梧桐,你做不到的話,等我回台北就各自過活,反正我存了一筆錢足夠買房子了。”
“你跟我來真的?”
“來真的。”
我手上的煙蒂燙了手指,煙灰落在地毯上。
宋之藤,居然想驅退我!
我瞇眼定凝,他慢慢收起筆墨,從我麵前經過時,還不忘提醒我煙灰燒了我的手。
我坐在沙發裏仰首望他。目光有怨。
他斯文立著。目光無愛。
心灰意冷。
心痛如絞。
我必須承認,他有爬到我頭頂上的本事。
不再是那個被我擺布的宋之藤了。
不再是昔日被我拐騙上當毫無招架之力的人了。
是什麼樣的曆練讓他成長得如此快速,我想不明白。
宋氏家訓第一條:以智仁勇三達德為行事準則。
第二條:日行一善。
第三條:今日事,今日畢。
第四條:業精於勤而荒於嬉。
……,……。
在美國,他成了我生活上的頂頭上司。有一句話是怎麼說的,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為了練習及加強了解他的家規,他說:“從明天起,一直練習到回台灣吧。”
我隻得聆聽偉大的家規創造者的指令,從吸地毯開始,澆花,擦窗,洗衣,還得日行一善。
我問他:“這日行一善太麻煩了,這是童子軍該做的事。”
他又瞪我:“做不了日行一善就回去吧。”
他示範一遍給我看,帶我到中央公園替狗揀拾糞便,他說這是環保的一環。
放眼四海,有誰會千裏迢迢搭機赴美低頭查看中央公園的小狗排泄物。
“你的表情不夠眉飛色舞。”
眉飛色舞?
我張開上下唇,露出上下兩排整齊的白牙。
“嗯,勉強過關。”
他要我念一遍家訓給他聽聽,我與他四目相對,“藤子,我是來度假的,而你呢,現在是在放聖誕節假期。我們可以輕鬆一點嗎?”
這男人還真是難處理到破表,他晃晃腦袋,唇角蔑笑:“要輕鬆你現在就回去吧。”
對眼前這名自律甚嚴的藤子,我有時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我終於意識到一點,我或可用武力逼他就範,但他是用腦袋逼我就範,我以為我占了上風,其實他也有治我的方法。
晚間,他帶我去觀賞聞名的‘歌劇魅影’,一票難求,座無虛席,據說票都得先買好。
“這是多餘的招待票用不完,你別多想了。”他解釋著這票的來源,語氣平流緩進。
他穿著正式的西裝外套,筆直的坐姿,儒雅的氣韻,眼波如盤石,處處流泄出沉穩的味道。
那迷人的豐采連美國人都為之傾倒了。
看那超凡的樣子,我內心了然,那個小藤子已經不會再倚向我的胸懷了。
過年前夕,他總算願意放輕鬆,我拉他去時代廣場戶外倒數,人潮把紐約擠爆,路上滿滿的都是人,男男女女,一對一對的,都趕來赴廣場前的倒數。十九八七數到三二一,新年到,一剎那,所有人都把身邊的人抓來擁吻,歡呼的紐約街頭尖叫聲、喇叭鳴放聲,還有“Happy-new-year。”的道喜接二連三傳入耳朵。
我扯著藤子不放,給他一個熱情的擁吻。
他死命想從我的懷中脫身,卻始終動彈不得。
三公尺的距離,他一再提醒警告。
我含煙笑笑,把那三公尺拋向風中,讓它隨風去吧。
接吻當下,有那麼一瞬,我彷佛撞見懷裏的藤子那雙眸裏飽藏著一份柔情。
是我看錯了吧。
不,我不會遺漏他臉上每一個微細的表情。
我的唇摩娑在他的耳畔,輕聲問:“你真的無情嗎,宋之藤?”
一個全民狂歡的夜,輝煌的燈景照亮夜空。
回到住處,這是我停留此地的最後一晚。
他防備著我,以抵擋千軍之態與我保持安全距離。
我可以使用蠻力把他壓倒,然而,我沒這麼做,夜裏促膝而談,我把工作上遇到的事和他提了提。出國考察,博士班,以及乾隆皇。
他一聽見乾隆皇時,眼神頓時炯炯有神,專心聆聽,最後說:“我喜歡乾隆皇。”
他自言自語把那乾隆皇的豐功偉業說了一遍,把乾隆皇的風流韻事說個沒完沒了。
他說這些時,沒發現我已經悄然來到他的麵前。當他發現時,我已然將他的下巴捏起。他急於縮回身子,額上冒出薄汗。
“你別想亂來。”
“藤子,……。”
我內心啞然失笑,該怪我粗心大意。
這一天,我終於察覺那鳳棲梧桐的道理。
藤子是一隻火鳳凰。
一隻浴火重生的火鳳凰。
他尋的是一個枝頭,一個男人的肩膀。
“我記得幹媽說,你很上進。我還記得她說,你很孝順,我還記得她要我別對你說,你比我還愛男人。”
“你胡說。”
我嗤笑一聲。
“想把我驅逐出你的世界,我可以告訴你,絕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