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亥時，瀑布城門。”
    寫著這十個字的宣紙，早已被捏得看不出原型。紙上的話他早已記得滾瓜爛熟，可就是攥著不敢放掉，生怕出什麼變故。
    亥時已到。瀑布在一片靜謐之中嘩嘩地砸下，映襯著他的心“咚咚”地直跳。
    毫無預兆地，他突然說：“我要進去。”
    “塵影！”瓊言拉住他，“墨影說了在這兒等她！你別……”
    “她今天必有行動，我不放心。”
    甩下這句話，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
    往哪邊走。
    左邊通向瀑布城門，通向回家的路，通向他。
    右邊通向冥教深處，通向樹林，通向冥崖。
    身後傳來教徒們的大呼小叫聲，流碎定是已經發現她不見了。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會被他追上。
    如果往左，先是她死，再是塵影死。
    如果往右，把流碎引過去，再想個辦法自我了斷，流碎會成為廢人，而塵影和哥哥就可以無慮地活下去。
    還有什麼可以猶豫的。
    很自然的想法，很正確的選擇，而她……卻心痛了。
    說好要安然無恙回到他身邊的，說好要一起浪跡天涯的。
    她不想違背諾言的，就算死也希望能死在他的懷裏。
    可是如果現在去找他意味著和他一起死……那麼，不！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那麼豁達地說：要死也死在一起！
    她做不到！
    他要好好活下去，連同她那份一起。
    他會明白的。他會……活著的。
    有一人活著，那，他們的愛，就還會在。
    她的腳往右邁了一步，停了一下，又邁出一步，接著小跑起來。
    不要後悔。不會後悔。
    ……
    他在諾大的冥教中徒勞地尋找她的身影。
    她在哪裏？為什麼亥時沒有到城門？出什麼事了？
    ……
    她奔跑著，流碎的氣息越來越清晰，他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也許兩人間僅隔著一個樹林。
    她的心在狂跳，心裏的恐慌仿佛在尖叫。
    她怕了，真的怕了。
    她不知道被流碎追上之後該怎麼辦。
    說到底，她還是怕死的。
    冷冰冰的一具屍體，就什麼都沒了。不能再思念，不能再回憶。
    ……
    依稀看到有火光往冥教深處移動，他心中一凜：不妙！
    ……
    她看到了冥崖，縱然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她還是拚了命往那裏跑。
    堪堪在崖邊上停住腳步。
    抬頭觀察月亮的位置，約莫亥時三刻。
    離子時還有一刻的時間。
    頓覺脖子上一涼。還未轉頭，便知道發生了什麼。
    她慢慢地轉過身，鎮定地對上流碎的雙眸。
    可隨即，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不因為流碎，而是因為流碎身後十步處的男子。
    一身黑衣飄飄，不顯戾氣，依舊玉樹臨風。
    可她隻想質問他，你來做什麼？你來做什麼！
    將流碎引來，就是要親手了結這一切啊！就是想讓你活下去啊！！就是不想讓你看到我自我了斷啊！！！
    此刻，她不再掩飾什麼，大大的雙眼裏盛滿的都是痛。
    流碎稍動了下劍鋒，她的脖頸上便滴下一滴血來，塵影的腳步不禁向前邁了一步：“你要複仇，便衝我來，殺了我，放她走。”
    “晚了。”流碎道，“晚了。”若他沒有練第九重，便不會被逼到一定要殺親的地步，便不會跌入這萬劫不複的深淵……
    墨兒突然開口：“你讓我最後說五句話吧。”此時的她，竟鎮定得令人乍舌。
    “你說罷。說完，也就到子時了。”
    墨兒慘然一笑，轉向塵影：“然哥哥，替我帶句話給淡衣，他的心意我明白，隻是，我的心裏容不下第二個人。
    “……第二句話帶給瓊言，他永遠是我最好的、唯一的哥哥。”
    她的語調波瀾平靜，可流碎卻覺得，那“唯一”二字，格外刺耳。
    “……第三句話帶給飛然，想想在天山的七年，最無憂無慮、最快樂的日子，他都會在那裏。”
    說到這兒，她頓了頓。她看到塵影的身後，悉鏡也趕到了。
    收回目光，她繼續道：“第四句話，帶給釋然，告訴他……”
    她突然仿佛不能再平靜下去……
    “告訴他，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因為克製淚水而顫抖著，說完最後五個字：
    “乃敢與君絕。”
    “不要，墨兒，”塵影慌了，她想做什麼？流碎為什麼一定要殺她？“墨兒……”
    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倏地想起身後的人：“月寧，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
    悉鏡仿佛被“月寧”二字傷到，躲閃著目光。
    他重新看向墨兒：“墨兒，你瞞了我什麼？”
    “你說啊！！！”
    悉鏡回過神來，大吼道：“流影練了嗜血成魔！他不殺墨影，他就會變成個廢人！這個答案，你滿意了？！”
    塵影的瞳孔瞬間因驚恐而睜大。
    墨兒眉間隨之一皺，嘴邊卻是笑了，轉向流碎，仿佛沒有被剛剛的插曲打斷：“第五句話……要直接和你說。”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流碎愈發深邃的眼眸，道：“你終究還是沒相信我失憶，但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流碎冷冷道：“哦？是什麼？”
    墨兒看看布滿夜色的天空，子時就要到了。
    她看向塵影，給他一個微笑，用嘴形說：“我愛你”。
    運氣、揚手，用盡全力朝流碎奮力一擊。
    流碎措手不及向後飛出十幾米之遠，而巨大的反衝力也把墨兒震下了斷崖。
    “不要——！”她聽到塵影撕心裂肺般的吼叫，可是卻看不到他的表情。
    她已經飛速下落……下落……
    ……
    塵影，曾經有多少次，我想，我這輩子終究要和你錯過了。
    隻不過曾經，我是很幸運的。
    而這一次，是再也沒有補救的可能了。
    往下倒去的一瞬間，心中全部都是恐慌。可，怕的竟然不是死，而是從此不見你的雙眸。
    周圍越來越嘈雜，聽得到海水的呼嘯，卻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我看得到滿月升到了最高處，月光好像照亮了世間萬物，卻不能讓我再看到你一眼。
    記得在靈湖梅閣，我曾暗自揣測，不知那美的月、梅之爭，會是誰占上風。
    後來你笑著說，墨兒，你要想些有意義的問題。
    ……比如呢？
    ……比如，你是穿紅色還是白色更美。
    ……
    砸入海中的一刻，墨兒渾身的骨頭仿佛都被砸斷。
    冰冷的海水瞬間模糊了她的意識，苦澀的水強行要進入她的胸腔。
    掙紮了幾下，她終於閉上眼，任自己下沉。
    然哥哥，隻盼來世再續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