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五 輪回【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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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三人成了好友。
白狐不善飲,便時常相約品茗。
數月之後,白狐的心痛卻愈重,年輕公子與術士隻得將白狐送回山間,多加囑咐。
小院還是老樣子。
隻有胸間疼痛,告訴白狐此間人事皆非夢幻。
白狐想,莫非他真的活久了,最近總是恍惚。
他也不甚清楚,心痛是自見了術士那個夢境開始,還是更早一些。
妖不會做夢。
或許因了痛楚,白狐半睡半醒間,總見一人自他胸口扯出一顆鮮紅溫熱的心。不帶血,猶在跳動。
那人白狐分明認得。那人也分明說了些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扯出活心的痛楚不斷重複,白狐再次夜半驚醒。
又下雨了。
白狐索性起身,點了燭火,搭起雨蓬,廊下烹茶。
茶香嫋嫋,拂去驚惶。
怪不得他見了那自稱魅狐的女子,便有種似曾相識的愛憐,不忍拒絕。
白狐想,記得的。原來他還記得的。
取走的心,師妹的笑,術士的臉。
似乎見了那個夢境,許多原以為忘卻的都漸漸逞醒。
爐火如豆。
久久凝視爐上青煙,胸口一跳一跳的微疼終於慢慢散去,白狐卻伸手一招。
手心攤開,魅狐靈珠熠熠生輝。
白狐長歎一聲。
幻境如夢。
————————
白狐是看著師妹長大的。
師妹還不會幻化人形,師父便離開兩人雲遊天下。
年複一年,修煉讓白狐忘卻時間,總是匍匐在他身邊安睡的小狐轉眼成了貌美女子,還愛上了本該讓妖類退避三舍的高強術士。
白狐心焦。
他多次勸說,卻總拗不過師妹。
某夜,白狐決定一會那男子。或者走,或者死。
半途,有人聲吵嚷,堵了半條街巷。
原是個富家公子,豪賭失利,帶著家丁一路罵罵咧咧,隨處發泄。
街巷狹窄,幸好入夜,行人不多,三兩路人紛紛退避。
白狐一晃眼,便見個蜷縮路邊的小乞丐,身有殘疾,無法行走。
富家公子氣勢洶洶走近,小乞丐似未察覺,仍如常將手中破碗遞出。
砰吭一聲,破碗被公子摔落在地,公子身後的家丁往小乞丐身上招呼好幾下拳腳,才繼續前行。
白狐遠遠站著,聽見身邊路人歎道,看那公子好模樣,怎生這般德行。
公子去遠,白狐想了想,走上前。
小乞丐正艱難伏跪於地,差一些便夠到的破碗被白狐拾起。
小乞丐接過破碗道謝之時,白狐輕笑一聲道,下凡自找苦吃?
小乞丐抬起頭來。
少年。
一臉邋遢,隻一雙調皮的眉,溫柔的眼。
小乞丐並不答話,也無驚色,轉眼看向富家公子背影。
白狐一同看去。
富家公子差人買了路邊饅頭解饑,一不小心掉落於地。
家丁正要扯著攤販白送幾個,公子也不知怎麼一擺手,將手中剩餘饅頭扔給一旁乞丐,轉身就走。
家丁見狀不敢多言,跟著公子行去。
饑餓凍僵的乞丐一時不敢相信,捧著饅頭好一會兒才抬頭,隻來得及見著富家公子小半側臉。
桃花顏色。
這丐子還很年輕。看向富家公子便癡癡笑起來,淺淺酒窩。
到此,另一頭的少年乞丐才收回目光,輕道,這便是緣分了。
然後他看向白狐,掐指一算,調笑道,瞧你生得這般俊,卻這般不知惜緣,趕走再多情敵也無用。
白狐不喜,冷臉站起。
小乞丐自顧道,你以為這便是愛戀?你可會如她般付出?若是你,再相守個幾千年也無用。
白狐煩躁,轉身便走。
是不是愛戀,他也不知。他從未愛戀過。
失了尋人的興致,白狐回到溶洞便睡。
溶洞常年濕冷,白狐卻覺這一覺比往日香甜。半夜醒來一看,懷中赫然多了個小腦袋,差些驚跳而起。
小乞丐沒了昨夜邋遢,清秀小臉。此時被吵醒,揉揉睡眼嘿嘿一笑道,無處可去,借住一宿。
白狐攆之不去,隻得任之。
白狐不畏寒,被褥一貫狹窄,容不下兩人。小乞丐半個身體露在外頭,凍得哆嗦。白狐喚之不醒,無法,隻得化作狐形,將被褥讓給小乞丐。
白狐蜷在被外睡著時,小乞丐眼開一縫,笑了笑,閉了回去。
第二天早上醒來,白狐發現自己又在被窩裏頭,還被小乞丐抱得結實。
從此,白狐再甩不掉這包袱。
兩人都不問彼此過往。
白狐覺得,這小乞丐大略隻是個地仙,才有那麼多閑工夫纏著他。天宮也應該容不下這個麼胡攪蠻纏的主兒,時常把白狐逗得七竅生煙,還硬逼著白狐陪著遊山玩水,混跡人間。
小乞丐來去自如,從未在師妹麵前出現,隻是纏著白狐。他對白狐說,拿不起,又放不下,才最折煞。他對白狐說,珍重執手,或是祝福放手,都是惜緣。他對白狐說,唉,你就是這麼個笨妖,明白不了了。
師妹笑,白狐跟著笑,小乞丐靜靜陪著。
師妹愁,白狐跟著愁,小乞丐靜靜陪著。
重陽登高,白狐與小乞丐坐在山頂直到黃昏。
白狐遠眺嫋嫋炊煙,又失了神。
許久,小乞丐的歎息才靜靜響起。
你明白的時候,我還在不在你身邊。
那日,師妹倉惶回洞,一身血痕,兩行清淚。
男子終是負了她。
白狐終於鼓起勇氣,緊攥師妹手臂道,讓我帶你走,去找個小小的院子平平靜靜過一輩子。
師妹凝望良久,含淚搖頭。
白狐苦笑一聲,垂眸,放手。
再抬頭時,與已尋到溶洞入口的男子四目相對。
白狐讓師妹往洞內深處逃走,由他拖住男子。
白狐比師妹法力高強許多,卻也敵不過起了殺意的男子,以必死決心與男子連番鬥法,直到氣息奄奄。
男子奔向溶洞深處,白狐心急如焚,無力追趕,頹然待死。
也不知多少時候,有香氣盈鼻,白狐半睜了沉重眼瞼,有仙人一身金衣,峨眉高冠,俊美難言。
青年之姿。調皮的眉,溫柔的眼。
仙人半蹲在白狐身側,笑道,你這可不也是自討苦吃麼。
白狐無力回答。
仙人道,再過三百年,故意引你師妹撞見術士的八尾魅狐便成九尾。而你已報不了仇。
白狐輕笑一聲。
仙人長歎一聲道,反正,你也快死了。
白狐尚未回神,隻覺胸口劇痛,瞠目哀嚎。
仙人已自白狐胸口扯出一顆鮮紅溫熱的心。不帶血,猶在跳動。
仙人輕道,跟你處久了,我也變笨了。
白狐頭暈目眩,痛得眼前黑白陣陣,聽不真切。
仙人苦笑一聲道,方才術士問我,是否明白,便可超脫輪回,放下執念。我竟不知如何回答。仙者靈台通透,不入輪回,無愛無恨無悲無喜,滄海桑田,冷眼旁觀,不可插手分毫。我本是渡你,卻不料塵緣至此。就當我位列上仙許久,太過無趣,生些執念來玩樂吧。
白狐半自昏厥,聞不見周身香氣大盛。
沁香之氣自仙人周身縈繞而上,彙入掌中妖力已盡的狐心。
仙人將重生之心塞回白狐胸口。白狐絲毫未覺。
指尖一劃,白狐胸口痕跡全消。
仙人輕撫白狐昏厥中皺著眉頭的睡臉,安靜笑了。
他低喃。
你從未將心交與我,我取來何用。
不過等你醒來,怕是要找我要回一顆心了。
既將靈力引渡與你續命,我便隻得去投個凡胎。
來世,若你來取,便還你吧。
還你之日,便是緣盡之時。
————————
幻境散去。
白狐自一旁取了白玉杯盞,按部衝沏。
杯中綠玉遊弋綻開。
白狐曾道,你已經沒有時間了。
回答道,若有人明知等不到仍願為你等,代替我珍惜。
白狐曾道,待他重生,亦不會記得你。
回答道,不打緊。再相遇一次便好。
白狐曾道,若再相遇,仍不得相守呢。
回答道,幾世輪回都無妨。好過緣分已盡,不得輪回。
白狐曾道,怕公子付不起代價。
回答道,你要什麼。
白狐道,許多年前,我失了一顆心。
回答道,誰取走了?
白狐道,不記得了。失了心後,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
公子終於一笑,道,你從未將心交與我。我的心……你想要,便送你。不要,就扔了吧。
白狐捧著白玉茶盞的指尖,開始微微顫抖。
妖是不會做夢,也不能做夢的。一做夢,夢就碎了。
唉,你就是這麼個笨妖。
你從未將心交與我,我取來何用。
來世,若你來取,便還你吧。
還你之日,便是緣盡之時。
你明白的時候,我還在不在你身邊。
茶盞跌落於地。
白狐緩緩伏地,淚落難抑。
那一夜,廊下品茶的白衣男子抬頭望去。
一人青衣紙傘,立於籬笆門外。
傘沿微抬,雨珠滑落,半露容顏。
調皮的眉,溫柔的眼。
淅淅瀝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