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番外: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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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流下淚吧
隻要一滴
就可找回
在肮髒人世中
迷失真我的自己
——題記
先皇在世時曾道:“如魚逢水,長樂受喜;如作器者言詞良,長生長樂樂未央。”
那年,她出生了,賜封號長樂。
長樂,永恒快樂。
阜陽王將她視作掌上明珠,愛之深矣,更甚長子,旁人不解,暗以為繈褓幼子便受冊封,乃皇恩浩蕩,故得王父溺愛,卻不知阜陽王私下曾道:“韓非子曰:以尊主禦忠臣,則長樂生而功名成。長樂生,功名成,哈哈,天時待我啊降下此女!”果然一語成真,自此十餘年,阜陽王主掌宦海沉浮,權勢如日中天。又有誰人知曉,那滔天權勢背後,助其鏟除異己暗殺敵手的幕後者,竟是一個尚未及笄的幼女?
盛夏的風吹動屋簷下的玲瓏寶塔風鈴,叮叮當當,叮叮當當,像是來自故鄉深遠的呼喚。
十歲的長樂郡主自午睡中醒來,朦朧的睡眼,凝望蔚藍色的天空,似仍在夢中徘徊,分不清今夕何夕。
花叢中傳來哭聲,將她的恬靜擾亂,是那卑賤的小妾為父王生下的小雜種,大抵又是受了兄長的拳頭,在這裏委屈偷哭。論長幼,她該喚他一聲三弟。長樂郡主冷地一笑,他趙之樓配麽?
自藤椅上起身,長樂郡主走出庭院,將那哭聲,連同盛世花海,全都拋諸身後。
蜿蜒長廊,雕欄玉砌,飛龍瓦簷,霸氣橫生。在尋常人眼中,這巍峨氣派的王府宛如金碧輝煌的宮殿,於她長樂郡主的眼中,不過是乏味的堆砌。長廊那頭迎麵走來她的王兄趙之城,耷拉著腦袋一臉喪氣。見到長樂郡主,趙之城一改垂喪的神色,拉起她的手討好道:“好妹妹,這回你得幫幫哥哥!”
原來夫子昨日布下功課,今日要來檢查,趙之城與狐朋狗友整日貪玩,自是疏忽了功課,待會兒的辯學自然回答不上。回答不上也非是什麼大事,堂堂小王爺,區區夫子能奈他何?可今日來喚他前去書房的小廝卻是阜陽王的近侍,那小廝平日裏受了趙之城不少好處,偷偷告訴他,夫子告狀到了王爺那裏,說小王爺頑劣成形,疏於學問,不嚴加管教,難成大器。阜陽王大發雷霆,說要代替夫子親自督管那不孝孽子,若是回答不出功課,家法伺候。
阜陽王是個戎馬王爺,手勁非常,藤鞭子一下下打過來,能教人皮開肉綻。
趙之城一聽家法伺候,不免嚇破了膽,驚慌意亂時遇見長樂郡主,如絕處逢生,他這個王妹,聰明伶俐,向來點子多。長樂郡主詢問夫子布置的是什麼功課,趙之城說了幾道儒家和道家的辯學,長樂郡主思索片刻,一一作答,並且逐字逐句教趙之城背誦。趙之城大喜,趁著尚且背得熟悉時快步趕去書房作答,免得待會兒又忘記了,也叫長樂郡主同去,讓她躲在書房門後,唯恐出了紕漏,也好及時救場。
原來長樂郡主平時訓練暗人,以口哨為暗語下達命令,趙之城也略通此道,此時竟成了他徇私舞弊的法寶。
那趙之城雖是資質平庸之輩,但記憶力還算不錯,心態也極為樂觀,進了書房後,見到父母雙雙高坐上堂,神態肅穆,他也毫不緊張,不需長樂郡主以暗哨相助,便逐一將幾道辯學答案都完整地背了出來。夫子瞠目結舌,今日小王爺有如神人附體,那些功課無不回答得精辟又完美,令人挑不出一絲毛病,驚訝之餘也頗感欣慰,孺子可教,朽木可雕也!
知子莫若父,兒子有幾分才學阜陽王焉能不知,如今這般脫胎換骨,怕是受了長樂的相助,也不拆穿他,隻覺得莫名心煩,擺手打發道:“行了行了,以後上學也都這般用心便好,莫忘了要尊師重道,退下吧。”
趙之城見免去了家法,心中歡喜不已,唯唯稱是,與夫子一同告退。
長樂郡主本想功成身退,卻聽書房內傳來父親的喟歎:“王妃,為什麼你未能為本王生下有伊漣之才的兒子?”
阜陽王妃心知丈夫不喜長子,道:“以伊漣之才,日後定能助你。”
阜陽王歎道:“終究是女子,如何能繼承我的衣缽?”
王妃道:“說來也是。伊漣這個孩子,雖是妾身親生,妾身卻有點怕她,從小到大,竟從未見她哭過,真不像個人啊,也聰明得可怕,日後怕極難駕馭,王爺啊,倒是咱們的城兒雖是頑劣,若是好好雕琢,也不失為一塊璞玉。”母親為其子之計深矣,能讓兒子出頭,不惜貶低女兒,卻也是著實心中憂慮,那女兒雖是整日笑著,卻常感覺冷漠得不像自個兒親生。
阜陽王沉默,不知在想些什麼,忽而問道:“最近樓兒是否乖巧?”
王妃一怔,轉瞬笑道:“很是乖巧,每日辰時三刻都不忘來向妾身請安。”
阜陽王點頭,陷入沉思,長樂郡主瞧見母親微笑的麵容背後,一閃而過狠毒的寒光。長樂笑笑,一言不發地離開。庭院的花叢中,趙之樓還在哭泣,長樂走過去,心血來潮地問:“樓兒,你怎麼了?”趙之樓說,被大哥欺負了。鼻青臉腫的的小臉蛋上滿是淚痕,他用小手抹著眼淚,哭得無力了,抽抽搭搭地哽咽著。長樂望著那一滴滴水珠子似的眼淚,忍不住低頭親吻他的眼角,將那淚水含進口中。
隻是淡淡的鹹味,並不怎麼好吃,如何沒了這東西,母親卻覺得她可怕得不像人?
長樂郡主問趙之樓為什麼會流淚,趙之樓說:“疼。”長樂郡主又問:“怎又不哭了,是不疼了麽?”趙之樓紅著臉說:“恩,姐姐對樓兒好,不疼了。”長樂郡主笑著離開了,原來疼就會流淚啊。
自那以後,她漸漸有了一個習慣,無人的時候總會不自覺撩起衣袖,用匕首在手臂上反複地割,割了無數刀,好疼,好疼,而她流的卻隻有血,沒有淚。她渴望著有一日,真能疼得流下眼淚,成為一個正常的人。有時候她也會不甘心地想,長樂長樂,永恒快樂,難道注定隻能有笑容?沒有眼淚,她真能像個常人一樣快樂?
漸漸地,她開始厭惡每一個在她麵前流淚的人,他們是在譏諷嘲笑她,所以趙之樓連同他那卑賤的娘,被她設計趕出了王府,王妃對長樂此舉非常滿意,從此再也沒有人能跟她的兒子爭奪王爵,與此同時,王妃變得更加戒備抗拒她,而留在長樂記憶裏的,是趙之樓被拖出王府時哭著呼喚姐姐的表情,那麼純粹,又那麼愚蠢。
長樂變得喜歡將人折磨得痛哭流涕,每當那些暗人執行暗殺任務,她都會在附近看著那些人臨死前的醜態,他們戰戰兢兢,抖抖索索,跪著哀求,哭得滿麵是淚,甚至失禁尿濕了褲襠,毫無尊嚴可言,這就是平時高高在上耀武揚威的達官顯貴們的真麵目,實在太醜陋了!而母親竟將映射人類最卑賤脆弱肮髒的玩意兒,作為衡量她是否為人的標準!那樣的東西,她寧可不要!
十四歲的長樂郡主已經出落得如臨水映照的花朵,美麗不可方物,王妃迫不及待想將她嫁出去,這個女兒越得王爺歡心,王爺就越不待見城兒,女子又無法成為王爵的繼承人,長此下去,難保王爺不會想起另外一個流落在外的雜種兒子。阜陽王不舍女兒早嫁,說伊漣都尚未及笄是否快了點?王妃說,明年就可及笄,然後就可定親,現在先挑選一門好親家也好托人去探探口風,有備無患,也算是未雨綢繆。阜陽王覺得有道理,就借著大壽之名宴請天下俊傑,又讓長樂郡主坐在屏風後麵窺看,看中了哪家貴公子,壽宴後就托人前去說媒。
賓客們相繼而來,或為少年得誌的貴胄,或為名流世家的子輩,嬤嬤跪在長樂郡主身旁,指出幾個王爺王妃選中的人家,無不年齡適當,家世顯赫,可與王府門當戶對。看呐,那就是金陵望族世襲一等公爵的魯國公的司空長卿;那是長川望族蕭門二公子蕭晚月,現任侯爵,文采絕世風流;那是史家大少爺,那是魏國公家的楚四公子……嬤嬤猶在滔滔不絕,而長樂郡主那一眼望去,看到的既不是風華絕代的司空長卿,也不是才華橫溢的蕭晚月,更不是史家和楚家的公子哥兒們,偏偏是一個麵無表情沉默寡言的少年,他落座於左下方的上賓首座,閉目養神,身後跟著兩名家將,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與周圍的熱鬧格格不入。
長樂郡主揪著衣袖,屏息地問:“他是誰?”
嬤嬤順著所指方向看去,臉色稍稍一變,“他啊,是長川蕭府的現任當家,前不久剛繼任鄭國公之位,也就是方才那位蕭晚月公子的兄長,聽說……聽說他性子有點怪,冷血無情,草菅人命,身子也不好,是活不長久了……”
一股熱流從眼角流出,長樂郡主往臉上抹去,意識到那流出的是什麼東西,她低下頭,站起身,然後倉皇地離座了。
這是她第二次流淚。
先前,她也曾流下過眼淚,為了同一個人。
那是兩日前一個炎熱的午後,她要殺的人為了活命偽裝成乞丐,窩藏在城西一個又臭又髒的破窯子裏,她還是找到了他,欣賞完他在死亡麵前螻蟻般卑賤的姿態,小醜般醜陋的麵孔後,毅然下了殺令。那人死後,她走出去,看見門口躺著一個活死人。
之所以稱之為活死人,是因為那人活著,跟死了沒有區別,他的雙腿雙手已經殘廢,眼睛瞎了,滿麵膿瘡,潰爛肮髒的皮膚裏已經有蒼蠅在上麵下卵生出了蛆,渾身散發著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他躺在那裏,發出呻吟,但沒有人搭理他,行人們都從他的身邊匆匆走開,避之如瘟疫,他在人們眼中,活得不如乞丐,甚至不如一條狗,但他還活著,卑微地活著……
隻有一個少年從那乞丐的身邊經過後停了下來,他低頭看了看乞丐,又抬頭看了看藍天,無聲地動著嘴唇,似在詛咒老天,又似在祈禱著什麼,然後他抽出腰上鑲著紅色寶石的佩劍,一眼不眨地刺穿那乞丐的胸膛,靜靜地,冷漠地,看著那乞丐在他的劍下斷氣。街道上響起尖叫聲,人們在驚慌失措地大喊,殺人了,殺人了!他沉默地環顧四周,臉上的表情麻木不仁,那些人立即噤聲,恐懼地躲避他的眼神,仿佛他是窮凶惡極的野獸。他還是沉默著,從懷中掏出一塊一塵不染的白帕,擦去劍鋒上的血,將手帕往空中一扔,染血的白色手帕在風中打轉,最後緩緩落在那乞丐的臉上,仿佛在說,安息吧。
少年一步一步地走著,在世人厭惡害怕驚恐的注視下,硬挺著削弱的背脊,慢慢地走遠了。
那一幕,就像一把刀,刺傷了長樂郡主的眼睛。
那一刻,她流下了生平的第一滴眼淚。
隻有她看到,那乞丐臨死前,流著眼淚,感激地對那少年說:“謝謝……”
感謝他令自己能像個人一樣有尊嚴地死去,免去了所有肉體上的痛苦,而不需要再在別人的冷眼中,畜生不如地苟活……
那日,他和她都殺了人,被殺的人都哭了,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張麵孔。
到底,什麼才是人世最真實的醜陋?又是什麼,才是人世最真實的美麗?
人們都說,他冷血無情,草菅人命,而在長樂郡主的眼中,他才是一個真真正正有血有肉的,人。
阜陽王壽宴這日,長樂郡主再次見到那少年,再一次流下眼淚。
她獨自一人躲在花園裏痛哭失聲,趙之城趕來問:“妹妹,你這是怎麼了!”
長樂郡主哭著笑了,“哥哥,我找了很久了,很久很久!原來,這十幾年,我就是為了找到他!原來,我來到這個世界,生而為人,就是為了遇見他!”
從流下眼淚的那一刻起,她找回了迷失真我的自己,成了有血有淚的人。
她是他的血,而他就是她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