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長卿篇  第一百零六章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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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經幽帝二年丙寅,鄭公身微恙,昏迷數日,藥石無用,又匿跡於病榻。長川大亂,疑魯公圖謀,滿族悲憤,磨劍擦甲,誓亡金陵司空氏。擇日重兵暗發,圍攻常州。常州,乃金陵屏障,牢如壁壘。魯公正值婚喜,困於皇都,命慕白將軍連夜出城,駐守常州。翌日,魏公現,批身掛帥,再敗慕白,滅常州城。縱觀仁義之爭,金陵司空氏初敗,始於此。
    ——《前朝遺史•經書•鄭公士衡傳》
    這一日,他就拉著我的手在皇都中閑逛,這對尋常人而言是再普通不過的事,對他蕭晚風而言卻是彌足珍貴。高處不勝寒,一旦登上萬權之尊,就注定要失去很多東西,一個人最基本的情感喜怒哀樂,還有,自由。再者,他身子不好,受不住傷寒勞頓,身邊總是成群的人跟著,想獨自閑庭信步,也極少有機會。
    街道上時而響起陣陣馬蹄聲,一批批官兵縱橫穿過,擾得民不聊生。
    這些人都是來找他的,被他巧妙躲開。他說自己隻有這一天時間的自由,不想被人打擾。盡管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卻深知他是從不做沒有緣由的事,包括,與我借這一天的用意。
    士衡。他告訴我,這是他的字。
    親朋好友或是夫妻之間親密的稱呼,往往都用字,他希望我能這麼叫他。
    隨他的意,喊了一聲:“士衡。”他聽著很滿足。後來才知,除了他亡故的雙親,隻有我這麼叫過他。
    “士”為意誌堅定者,“衡”為北鬥之星。此心彌堅,矢誌不渝,便是他的字裏所隱含的深意,比起蕭晚月“拂柳”之儒雅,“士衡”顯得霸道些。
    他問我的字,我說靈犀,他反複念了幾遍,說取得好,又問是哪個長輩取的,我說是晚月哥哥。他沉默一下,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他。靈犀雖好,於你而言,卻不盡美。”我問為什麼,他深意道:“你若真能與人心有靈犀,怕不是你傷心,便是那人要無顏見你了。”一時沒懂這句話的意思,又知他對自己的弟弟向來苛刻嚴厲,也就笑笑沒說什麼。
    道旁兩側都是一些商販雜鋪,我們打那經過,一個老婦喊道:“這位公子,買支綴花簪子送給你家娘子吧,瞧她多漂亮,戴上我老婆子的花簪子一定更美。”又說了一些郎才女貌天生一對的好話。我臉色微窘,正要言明我們不是夫妻,他在身後應道:“好。”站在鋪子前挑選,手指拖著下頷,一副很認真的表情,冬日的陽光照在他錦衣華服上,疏淡了年輪的寧靜。
    最後他挑了一支桃木雕的蘭花簪,很便宜,隻須十文錢,但很精致。他拉下掛在腰上的玉佩扔給老婦,牽著我的手便離開了。那老婦猶且捧著玉佩瞠目結舌,要知道那是塊罕世青田玉,足以買下她整個攤子千萬次。
    熙熙攘攘的街頭,他將簪子放在我手裏,卻沒看我,直直地看著前方,若不是瞥見他微紅的耳根,又哪知這主宰風雲的鄭國公會如此羞澀,如情竇初開的少年郎。
    我隨手把玩著簪子,笑吟吟地問:“呐,你先前送我麒麟白玉簪是為了什麼?”他說:“你救我性命,君子知恩必報,那是我對你的承諾。”我又問:“你已兩次應下我無禮的請求,算是報恩了,為什麼還要把簪子交給我?”他的回答讓我十分不解:“因為那不是你真正的請求,就不是我真正的報恩。”我滿臉不解,他笑著說:“以後你或許會明白。”緩緩地,笑容自他嘴角消失,喃喃念著:“以後……還有以後嗎?”
    那一刻,覺得這副身骨飄渺得似要被風帶走,忙抓緊他的手,轉了話題:“那……八寶瓔珞呢,你為什麼要送給我?要知道這東西可是男人們向心儀女子表達愛慕之情用的。”他俯首看我,反問:“悅容心知肚明,為什麼還要問?”我咧嘴近似無賴地笑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呀。”他的眸幽深了幾分,似生氣了,蒼白的俊臉又冷硬起來,淡淡道:“不知道那就算了。”快步往前走去,我追得氣喘籲籲。
    柳巷子旁,拉住他的衣袖,歎息:“呆子,你送以美殊之物,也該將東西給姑娘家帶上,才算言明心意,不然也隻是落花之心,流水之意,很容易被人誤會的。”
    他一怔,嘴角微微彎曲:“當真如此?”我忙點頭,道:“今日我算是給你授業了,以後再給姑娘家送紋飾之類的東西,若有愛意,可千萬別忘記要親手為她戴上呢。”他微笑道:“除了你,便沒人了。”從我手中取過蘭花簪子,小心翼翼地別在我的發髻上。
    事後,像個學生似的詢問:“悅容,是不是這樣就行了?”那表情竟認真得讓人覺得可愛。我別過臉笑問:“好看嗎?”他重重說了聲:“悅容怎麼都好看。”一句很樸實的讚美,甚至連甜言蜜語都算不上,卻覺得比什麼都來得動聽。
    見我笑得開心,他也抿嘴笑了起來。
    少刻,他變了神色,我也開始注意到周遭氣流的變化,天地陰沉下來,四周無人,顯得過分的安靜。
    像他這樣身份的人,有太多敵人,隨時都可能被人暗殺,此刻身邊沒有一人保護,若真遇到殺手,必然凶險。我全身戒備,本能地將他擋在身後。他捏了捏我的掌心,暗示我別擔心,俯首在道邊撿來幾顆石子,指骨分明的手指微微彎曲,幾下輕彈,石子一顆顆飛出,便聽聞聲聲哀嚎自巷子另頭傳出。
    隨即,有人從暗處走出,跪地恭敬道:“鄭公息怒,小的並非險惡奸賊,是奉蕭夫人之命前來尋找您的下落。”
    匿身在平民百姓之中,躲過官兵,卻躲不過蕭夫人,終究還是被發現行蹤了。一路小心謹慎,到底是哪裏出了紕漏?細想起來,多半是方才那塊換取簪子的青田玉泄露了身份。
    “別再跟著我。”
    “請鄭公隨小的回去,夫人她十分擔心您。”
    這人的態度非常強硬,雖畏懼蕭晚風的威嚴,仍是命令至上,一副不將人帶回死不罷休的模樣。
    蕭晚風挨在我耳旁問:“悅容,我才玩了半天,還不想回去,你說怎麼辦。”眨著眼睛,像一個翹家害怕被長輩罵的壞孩子,想要繼續離家出走。我也眨著眼睛,動了動嘴角,無聲說了四個字:“三十六計。”他接口:“走為上計。”二話不說,將我橫抱起身,拔腿就跑。那幫暗人怕是打死也想不到,堂堂鄭國公居然會落荒而逃,一個個全都傻住了,等回過神後,我們早已跑遠。
    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凜冽抖動著靈魂的呐喊,他跑得如此之快,如神駒千裏,追逐風的腳步。
    我在他懷裏焦急大喊:“停下,快停下,別跑了!”他的身體是熬不住這樣劇烈的運動,他會發病的!
    蕭晚風卻視若無睹,摟緊我,越跑越快,大聲笑道:“悅容,我好久沒這麼快地奔跑了,這感覺真棒!”
    透過他的胸膛,聽見他狂亂的心跳,劇烈得像是隨時都會停止。
    “蕭晚風,你該死的給我停下來!停下來啊!”我抓著他的衣襟大聲咆哮,渾身不住地顫抖。
    察覺到我的異樣,他終於放慢腳步,漸漸地停下來了,“悅容,你……”
    從他懷中跳出,我一個回身將耳刮子打向他,眼淚唰唰往下掉:“你瘋了嗎,你是不是瘋了!知不知道這樣會死的,你會死的!”
    他驚愕地看我,隨即緩緩笑起,拇指按在微痛的嘴角,說從來都沒有人敢打他。那副表情,卻不是憤怒,笑得極為幸福,“能讓你這樣為我流淚,死了便死了吧。”這一句話,引來我一陣暴怒,他俯首親吻我眼角的濕潤,“好甜……”
    眼淚又怎麼會是甜的?我一邊罵著,一邊捶打他的胸膛。
    他死死捧住臉,與我麵麵相貼,四目相對,催眠似的一遍遍安慰:“悅容,別擔心,我沒事,真的沒事,沒有發病,還好好的。”
    我冷靜下來,靜靜看著他,往日蒼白如斯的臉頰因奔跑浮上紅暈,漆黑的眼眸永遠諱莫如深,此刻卻點綴著闌珊燈火的溫柔,清晰地映照我的麵容。我探手貼向他的胸口,心髒還強而有力地跳動著,像是迫不及待向我宣告生命的堅持。
    眼前的他,仿佛不再是那個病懨孱弱的患者,跟尋常男人沒有區別,健康,強壯,勇敢,無畏。
    那一刻,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喜悅。想起蕭夫人說,風兒這次舊疾複發,岌岌可危,大夫說若挨不過這一次,便隻有一個月的性命了;想起他來找我,說要跟我借一天時間,臉上的那副表情,像是最後為自己活一次的豁達。
    我的心一點一滴地往下沉。
    對於他此刻異常的狀況,我隻想到一個解釋:
    臨死前,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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