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7月，是睡蓮開放的季節。
    我所在的南方小鎮上，已經很久看不到睡蓮了，隻有我小的時候，常常能看到。這個小鎮所有的木頭製的古老房子，石板橋，溪水，很多都已被湮沒在記憶的底層。
    層層的高樓，擋住了清晰的葉脈所記錄的點點。
    我的童年，是古色，我的青年，是堇色。與睡蓮有關的記憶，是一個秘密。一個年幼時死守的信念。我曾經一直暗戀著鄰家的一個哥哥。
    他帶著我玩的時候，會常常叫我的小名：小蓮。他的聲音那樣好聽。
    其實，我並不是那麼喜歡睡蓮，隻是，這是他喜歡的。他說，這是他對媽媽的記憶，每年的仲夏，他的媽媽常喜歡在池邊看著開放的睡蓮，從中午，一直到夕陽的雲霞散開出一朵淡紫色的圓暈。
    這是他媽媽最忠愛的花。
    聽他告訴我說，睡蓮的花期很短暫，那樣皎潔的白色花朵，隻能維持2到5天的生命。就像他的媽媽，她是那樣一個妖嬈美麗的女子，我第一次看到她，就情不自禁被她吸引了。
    她穿著白色的紗裙，在廚房裏幫我們做著蓮子羹，她對我們笑的時候，我的神情常常會恍惚。她總是摸著我的頭說：“小蓮，要常來我們家玩呢，阿姨很喜歡你。”
    所以，我常有機會跟著哥哥一起玩，那個時候，我還不明白幸福的含義，隻是覺得，微笑總是停不下來，隨著清澈的溪水，一直流淌過年幼時的記憶。
    這個小鎮雖然不大，但能玩的東西，卻有很多很多。我們常會到溪水邊抓蝌蚪，俯下身子，貼著岸邊的石板，水通常會濺到衣服上去。然後，我們互相嘲笑著，看著對方瓶子裏黑壓壓的小精靈。
    每次拿到阿姨家的時候，她都會讓我們去放生，她會認真地對我們說：“其實，每一樣生物，要活著，都是不易的，脆弱的那些，環境改變了，他們就會死的。”
    那時，我們不懂，隻知道，抓了以後，一定再把他們放回去，這樣，他們就會自然地生長。
    我很喜歡去哥哥的家，不光是因為那裏有充裕的陽光，更多的是因為花，阿姨常會買一些花回來放在家裏，有的，把他們種在泥土裏，有的，把他們放在水裏，她總是那麼認真地照顧著這些花朵。
    那時我就常在想著，一定要做一個和阿姨一樣潔淨，美麗的女子，這樣，哥哥一定會喜歡我的。
    你看，多麼年輕有力的意願，伴隨著我，走過了整個童年。而當時的我，隻想能一直看著哥哥，跟著他滿世界的亂跑。也不知，其實我們所在的小鎮隻是世界很小的一個光點，我們隨時都有背棄離開它的可能。
    有很久的一段時間，我沒有再見到哥哥。
    最終，無法壓抑心底的那份失落，我去哥哥家找他。那時，我敲了門，很久才有人應我。
    哥哥出來的時候，一臉的陰翳。因為阿姨生病了，很嚴重的病，進去的時候，房間的花朵因為太久沒人打理，都枯死了。
    有很濃重的中藥味道，壓抑著我們的心情。
    阿姨躺在床上微笑，一如當年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的表情看起來那樣安靜。哥哥握著她的手，一直到，手微涼了，冰涼了，沒有知覺了。
    然後，眼淚就落了下來。
    她離開的時候，眼睛始終朝著池邊的方向，她還是，等不到今年的睡蓮開放。
    大人們說，阿姨的後事很快打理好了，簡單的儀式。他們很惋惜的說：“這麼美麗的女人，一個人帶著孩子，真是可憐。現在，連她都走了，那個孩子要怎麼辦呢？”
    那個時候，我很擔心哥哥，去找他的時候，四處都看不到人。
    最後，在那個池塘邊看到哥哥。他就像阿姨一樣看著滿池未開的睡蓮。
    我一直在他身後站了很久，沒有聲語，直到離開。搜遍了腦海，找不出一個婉轉的話語，去給予安慰。
    我聽到他叫我：小蓮。
    他說：“知道嗎，我的媽媽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夏蓮。和你一樣的。你說，會不會有一個人和我一樣，會叫她小蓮呢？”
    然後我想和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想告訴他，到了夏天睡蓮還會再度開放的。所有的荒蕪，總會被繁星所填滿。
    可是，僅是想，僅是遠遠遙望著，那個時候，我忽然覺得，人真的是很脆弱的一種動物。
    可是，今年的睡蓮卻沒有再開花。
    這個小鎮開始被城市所踐踏，毀滅。包括，阿姨記憶裏最美的蓮花。他們說，會把這改建成一個美麗的大公園。
    後來，我聽說，哥哥生病了，他還是難過的生病了。他不斷地夢裏掙紮著，他喊著：媽媽，別離開我。虛汗不斷地在臉上蔓延開去。醒來的時候，他便告訴我，他要走了。他要賣掉這裏的房子，要遠遠地離開這裏。
    我的心裏試圖阻止，但卻被告知，離開，會是治愈傷口最好的良藥。
    之後，他走了。我再沒有在這個鎮上看到他，也沒有看到再度開放的睡蓮。
    當一切，開始如同夢幻一般混淆了我的生活之後，我也忘了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關於睡蓮的記憶，如果還有增加的話，就是很久之後，我看了莫奈筆下的《睡蓮》。在鮮黃、桔黃和朱砂色彩的烘托下，像是一團燃燒著的火。火焰在睡蓮雲間扭曲上升的感覺，呈現出一片夢幻的世界。那是寧靜與壯美共同勾勒的無邊幻覺。
    我知道了睡蓮的花語：潔淨，純真，妖豔。其屬名Nymphaea，意思便是“水中的女神”。
    我看過一本叫做《睡蓮》的電影：故事裏說著，一個女主人公的體內長了一朵睡蓮，睡蓮枯萎的時候，女孩也會死去。所以男孩每天要買很多很多的鮮花，擺在家裏。來減緩睡蓮枯萎的周期。隻是到最後，花都枯萎的時候，女孩還是死了。
    我開始莫名的難過。我想到了那個叫夏蓮的潔淨女子。然後，忽然淚流滿麵。
    後來的後來，那個巨大的花園終於完工了。它的名字叫做：水景花園。花園的中心是片月牙型的湖水，種滿了睡蓮。
    又是一年的夏天，我每天都會來這。像阿姨一樣安靜地在這裏坐上半日。睡蓮在夕陽結束的時候，也會閉和上花苞，它不喜歡黑暗。
    而當第二日結束的時候，所有的花瓣都散落在水池裏。枝葉渙散，水池裏的水也如同凡人的眼睛一般，混沌起來。頹唐的水景，荒蕪的水景。
    而我也終於明白，再美的睡蓮，也隻有半日的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