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雪落無聲 卷外篇 神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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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覺得懨懨欲睡的時候,並未多想,隻以為是因為最近因長時間幻化人形而導致法力消耗過大產生的後遺症。我隻怕露出原形後會驚嚇了他們。於是打起精神道別,想趁還未失掉最後的身體控製力之前回到海裏。可是剛跌跌撞撞走出小院,遠遠看到海水如鏡時,我已掙紮不得,倒在了地上。陷入黑暗前的最後念頭卻是:阿潮和我是朋友啊,所以倒在這裏應該是沒關係的吧。倒是當他看到我的真身後,會不會嚇得以後都不敢和我說話了……
當我醒過來時,頭痛欲裂,一摸額頭,上麵卻被緊緊箍上了一道金屬環。然後便發現自己被封在了一個極大的木桶裏,桶裏盛滿了鹹澀的海水,一直沒過我的頭頂。而手腕腳踝上都被牢牢固定著用能封印法力的炙炎鐵打造的鏈子,長長的鐵鏈一直延伸到木桶外。
這裏是哪裏?我不是應該在楊潮家麼?楊潮呢,他沒有出事吧?
我想大叫,卻叫不聲,咽喉處的那把合金鏈鎖得太緊。滲了炙炎鐵的合金鏈緊緊綁住我的四肢,將我壓製在了人形狀態,身體中原本存在的堪比龍象的姣族原力半點也用不出來。
我心中掠過驚恐。
蛟族遊曆者們在手劄中留下的警告閃電般掠過心頭:千萬千萬,莫要太過相信人類。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一直被困在了這個黑暗的空間內,有人時不時更換著更新鮮的海水,可是我半點也未感到更舒服些。也有些人念叨著什麼上古遺族、失落技術之類的詞語給我反複做著檢查,更用些稀奇古怪的器具采集我的鮮血甚或肢體。他們用八匹馬拉著我所處的巨大容器,每當趕路的時候,便聽得車聲碌碌。
不是不痛苦的,被這樣毫無顧忌地當作實驗體。
隻是,我卻根本未在意這些。
因為,我一直在想著一個問題:楊潮,他是否真地出賣了我?
唉唉,關於出賣啊、背叛啊之類的詞語以前我隻在同族遊曆者的手記中看到過,總覺得那是離自己太遠太遠的事情,當時還在奇怪他們寫下這些話時的那種罕見的激憤語氣。可是現在,心中卻不由自主地便冒出了這個詞。然後,是無法自控的心痛,與怒火。
……
我的懷疑在一個晚上得到了證實。
那是一個寒冷的晚上,星光疏淡,月色便顯得格外的明晰起來。當然,那個時候被困住的我自然是看不到這些景色的,隻是外界的聲音,哪怕相隔數十丈,我卻依舊能聽得十分清晰。我好像說過,身為蛟族的我,五感要遠比人類更敏銳。
可能是因為已日益接近他們的目的地了吧,那個晚上營地原本森嚴的警戒,要比往日鬆了許多。於是在夜瀾人靜的時候,我便聽到了那兩個人低低的笑。
“聽說了麼?”“當然,這樣的事情!當時簡直不敢相信……這隻雪蛟還真是笨啊,竟然相信一個人類……隻怕它到現在還想不出是誰出賣它的吧……”
“那是,那是……不過說起來它要不是這麼笨的話,我們又怎能這麼容易地抓住它?要知道,清醒狀態下的雪蛟可是很可怕的。”
“嘖,所以就算是怎麼尊貴的神獸,也隻不過是隻冷血的畜性罷了,又怎能與我們人類相比?人與妖怪做朋友,隻不過是個茶餘飯後的笑話罷了。”
“……”
後麵的話我已聽不清楚,有滾熱的鮮血在我胸口流動。即使我清楚知道我的鮮血本是冰冷,即使我清晰明白我的體溫絕對不可能與滾熱一詞扯上什麼關係,可是不知為什麼,在這一刻,我卻無比清晰地明了,我心中湧動的情緒的溫度。
舒展手指與肢體,炙炎鐵依舊將我緊緊束縛,勒在喉間的合金帶更切斷了我念誦法咒的可能性。隻不過,我好像說過,我的父親是蛟中皇族的後裔,我的母親,在八百歲時便能成功化為神龍飛升天際,而我,被稱為蛟族這八千年來最強的天才。縱然我現在還不到真正成年化形的年紀,縱使炙炎鐵確實堅固,但隻要付出代價,還是有法子的。是的,隻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我嘴角幻出一抹淡淡的冰冷笑意,隻可惜仍是蛟形,而我所在的封閉空間又太暗,所以竟無人能看見。我微微搖頭,一張口,已噴出苦修百年,幾與性命相關的內丹。
我清楚的知道,隻這麼一擊,我三十年的辛苦便化為烏有,或許之後很長時間,我都無法恢複功力,或許以後花上一生,我也無法再次化為完美人形,若是運氣不好的話,或許永遠也無法順利化龍飛升。
隻是,我已沒有選擇。
丹出,鏈斷。
內蘊地火的炙炎鐵化為凝著白霜的凡物散落在地。凜冽的寒氣四溢,帳篷外方圓百米內都湧動著淡淡的霧氣。
驚呼聲中,外麵慢慢熱鬧起來。
“是那隻雪蛟!”
“它逃出來了!”
“怎麼可能?”
“攔住它!”
困著我的木桶無聲爆裂,裏麵的海水俱已化成冰塊。含著笑,我緩緩站起,一步步走出帳篷。
……
我已記不清那個晚上流了多少血。一方要走,一方要攔,不可能不起衝突。他們攔我,是為了職責,而我要走,則是為了我的命。
……
看著指尖的血跡,我含笑走在通往最近的小城的路上。在帳篷外花的時間並不是沒有意義的,他們在驚恐中告訴我,楊潮與他的父親就是那座城裏。他們與我一前一後,一個成為失去自由乃至性命的藥物,一個因忠誠愛君而將得到能榮耀一生的封賞。
唉唉,那座城市已近了呢,它叫什麼呢?好像是鎮江這兩個字吧,那麼久的事,我幾乎已無法再想起來。
鎮江鎮江,嗬嗬,江是可能鎮得住的麼?人類的想法啊,我有時真地是弄不懂。
……
隨手扔開礙事的障礙物們,我靈敏地嗅覺清晰地告訴我昔日的朋友目前的藏身地。
而有膽子站在我麵前的人類,已越來越少。
終於,在筆直穿過好幾道牆壁後,在一個寬敞而明亮的大廳裏,我看到了楊潮。我那昔日的朋友,一身簇新的錦衣,麵色卻蒼白,他的腿在發著抖,人卻依舊筆直地站著,站在我麵前。
“不要傷他,他是為了我——是我迫他這麼做的!”他的父親在大叫,卻死死擋在他身前,苦苦乞求,隻望我饒了他的兒子。
嗬嗬。
我沒有理他,隻微微歪著頭,問:“為什麼啊?楊潮。”
明亮的燈光下,他的目光閃爍,卻最終什麼話也沒說。在他依舊如往日那般清澈的眼瞳中,我看清了自己的模樣。
半人半蛟。
真正是現實中的妖怪版本。
我四肢爪尖閃著尖銳的寒光,連背處都生著骨刺猙獰。隻有那張臉,還依稀留著三分往日的清秀俊美。
我曾說過,內丹大傷的我,已無力保持完美的人類模樣。
嗬嗬嗬。
我搖搖頭,笑了。明白了,明白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啊。這可是這個世界的基本通行標準,長老告誡過,那本書上鄭重提過,連出外遊曆歸來的珊瑚姐姐都曾對我警告過,我怎麼就忘了呢?
我微笑,一爪撕開他的肩頭。
他看著我,隻是不語。
猩紅灼熱的鮮血淋漓而下,竟飛濺到我的眼睛裏。我那原本如黃金般純淨而明亮的眼睛。
鮮血已將一切模糊,我的眼前隻有血色,而心中,卻似燃著一團火,似冰冷,似灼熱,讓我疼痛難忍。
長老過往的告誡在這一刻仿佛又在耳邊響起:我們是尊貴的蛟族,我們愛惜一切的生命。而其中最特別的,身為雪蛟的你,千萬要記住啊,莫要沾血。莫要殺生。縱使多麼難過,多麼委屈,也要忍耐。要不然,要不然……
我微笑,露出尖銳的獠牙,狠狠一口咬下。
什麼都已顧不得了。一切都已太遲。別人要將我剝皮拆骨,吞下肚去,難道這就不是殺生?難道我就不是生命?憑什麼,憑什麼,就得讓我退讓?!
被我的心所認定的聯係,現在就由我親自切斷吧。被我的眼所認定的朋友,如今就讓我親手終結。就像此刻這般。
隻是他卻突然被人撞開,我的雙腿被人一把抱住,淒厲的聲音響起,隻叫他快走。
是楊潮的父親。
嗬嗬嗬嗬。
我伸手,尖銳的指爪閃著寒光輕輕揮下。鮮血迸出,一張蒼白的臉轉了過來,卻是楊潮又撲了過來,用他的身體擋住了這一爪。他說,要殺就殺我吧,不要殺我的父親。
我的手沒有收回來。
在擰斷他所在乎的那個人的脖子,將他如玩具般拎在空中,然後隨手丟棄的時候,我看著那眼中已漸漸湧上血光的少年隻是大笑:
“傷心了?恨我了?因為我親手殺了你的父親?!”
“很痛苦吧,他是因為你而死!嗬嗬,是否恨得想殺了我?真有趣啊,真有趣……你既然選擇出賣我,便應有得到我熱情回報的心理準備……”
“還是說,你認為我日後被人食盡血肉,一點點被吃下肚去都是理所應當的,隻能對這樣的待遇磕頭謝恩,不該報複才對?又或是,你覺得我變成現在這個醜陋的樣子也該無怨無悔,為我當日認人不明而甘心認罪?”
“唉唉我的朋友啊,莫非你竟然忘了,我們蛟族是一個多麼記仇的種族?既然是你讓血蛟來到這個世上,那麼就不要妄想可以輕鬆逃開所有那些因你而起的罪孽!”
“嗬嗬……嗬嗬……”
灼熱的情緒與嗜血的衝動在我心中激蕩,唇間嚐到的鮮血如此冰冷甘冽。一切,我已無法,也不想,控製。
……
後麵的事情我已忘了。也許是無意的,也許是故意的,可是這些,又有什麼關係?
我隻知道當我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被牢牢鎖在這個幽深的寒潭裏。我不知道那些人是怎麼把我弄到這裏的,而這些又需要什麼樣的手段與權勢,這些都與我無關,我隻是個囚徒而已。
他們說我血洗了整整一座城市,即使過了半個月,即使隔上三十裏,都能清晰地聞到從那個地方傳出的血腥氣息。我聽了隻是笑笑,轉眼便已忘了。蛟族的事已離我如另一個世界,我已許久未聽到他們的消息。或許他們已選擇故意將我忘記了吧,這樣一個已墮落為血蛟的昔日族中驕傲。
我忘記了許多事,快樂的,悲傷的,溫柔的,殘酷的。我隻是一隻嗜食精血的血蛟而已,新鮮甜美的熱血才是我的最愛,順應本能,追逐所有能做為食物的活物就好,為何還要再花心思去頭痛那些我本份之外的事情?那些陽光般溫暖柔軟的情感,距我已有一生的距離,我估計,這一輩子也沒有再見的機會了吧。殘餘的理智能控製頭腦的時間已越來越少,每次清醒後端詳水鏡時,便會發現我眼瞳中的血色又重了幾分。我想或許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徹底變成一隻隻殘留著吃這個本能的怪物吧。
隻是,縱是如此,那又怎樣?外界的生死,一概與我無關。
直到那一天……
我像平時一樣躍出寒潭掠食,結果發現這次的食物中竟有幾名“逆天者”。她們用的是“晶族”的力量吧,還弱小得很。若是我尚能動用法力的話,隻需一擊,她們便會化為齏粉。隻是我此時已沒了內丹,當時更是處在瘋狂的本能狀態裏,隻曉得用肉體的力量狂轟亂砸,真是蠢得讓人歎氣啊,結果並不出乎我的意料,在壓力下終於成功突破的晶族大發神威,一舉將我的真身切成了好幾塊。嗬嗬,這樣的傷勢,就算是以恢複力著稱的蛟之一族也沒有辦法再活下去了吧。冷淡地看著鮮血狂流的肉體,我漠不關心地如此冷淡分析。
就這麼死了麼?也好,反正這個世上,能令我關注的東西已太少。
冰冷的身體卻因突如其來的溫柔觸摸而顫抖,我詫異地睜開眼睛,便看到一名白衣上滿是血跡的女孩兒淚流滿麵地怔怔看著我,她捧著我頭顱的雙手是如此溫暖而柔軟,眼中一顆顆淚水落到我血色的眼瞳中時,竟如此刺痛。
她低低的細語細微卻清晰,“我知道的,那些都不怪你的,不怪你……”
我一時竟有些恍惚,這女孩的年紀,看起來應與那時候的我和楊潮差不多吧。而她的淚水,這樣晶瑩剔透,能讓人整個心髒都刺痛的水珠,我以前曾在哪個時候見過?
啊啊,在籠著記憶的那層鮮血褪去後,我想起來了……
是在那個血色驚天的夜晚,被我一爪幾乎切成兩半的楊潮終於倒在血泊中時他眼中流下來的,是在他反複說著那五個字:“……對不起,神宵……對不起啊,宵……”的時候他頰上滴下來的,是在初遇時我與他在林中嬉戲遇到變異惡獸,我為護他而背後受傷時他凝在眼中的,是在我為他摘下碧樹玉葉,含笑放在他手中,讓他趕緊賣了這個給他父親看病時,他於狂喜中凝於眼眶的……其實我是擁有的啊,擁有那麼多的悲傷,快樂,與歡笑。這算之後有不得已,就算之後有背叛,可是那個時候兩個人的喜悅與笑容,卻是已烙在了心中,成了生命中的珍寶,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楊潮,楊潮,不知此時的你,身在何地……不知此時的你,可還依舊,記得我?我微笑著,慢慢閉上了眼。
能看穿一切虛妄的蛟族神瞳與殘餘的法力就送給你吧,能為我真心流淚的孩子,拋卻憤怒與仇恨的我已太疲倦。我想,我會與其它的蛟族前輩一樣選擇永恒的長眠。沉睡中的我不會寂寞,因為有著曾經那麼多溫暖喜悅的溫柔與回憶一直伴著我。
或許我從來沒有真正恨過你吧,我隻是稍稍有點生氣與傷心罷了……你可知道這一點麼,我的朋友啊,楊潮……
*****
“……”
劉小丫慢慢睜開眼睛,淚水早已打濕了麵頰。
剛剛那個故事,是夢麼?還是,神宵想親口對我述說的往事?也許隻是一個溫柔而單純的靈魂寂寞中的喃喃自語,卻在無心中讓另一個同樣寂寞的靈魂聽到了而已……
窗外雷聲轟隆,又是一個雨夜。在閃電再度照亮這個空曠而淒冷的空間之前,劉小丫已自床上跳了下來,抱著肩向院子的另一頭奔了過去。
“艾——艾——開門啊——”
“我好怕,一個人……一個人……”
門的那一端依舊毫無聲息,一如片刻前那般寂靜與黑暗。便好像,有人住在裏麵這個事實隻是一個錯覺而已。
隻是劉小丫卻清楚地知道,艾在裏麵。自從來到鬼域這個地方之後,為了能成功地在這個地方活下去,艾抓緊了一切可利用的時間提升功力,早在得到“修羅九煞”的那個晚上起,他便把晚上本已少得可憐的睡眠時間變成了通宵打坐。
“艾……”
“艾……”
劉小丫的手已漸漸輕了下來。她清楚地知道此刻正入定的艾不會理會她,她也同樣清楚地明白艾之所以如此冷淡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她與燕雷將來能過得更好,可是,在這個雷電交加的初春雨夜,十二歲的少女卻隻覺得如此的寒冷與寂寞。那麼廣大的天地間,竟仿佛隻得她一個人。
蕭蕭雨聲中,她蜷縮著倚在了身後那個空間的入口旁……
……
當第一線曙光映上窗欞,黑暗空間中沉默的黑影長長吐出一口氣後,一雙鮮紅的瞳子終於於黑暗中亮起。
依稀似記得些昨夜響動的他拉開門,一個縮成一團的人影便筆直倒了進來。觸手竟是冰涼。
晨光中那雙單純的眼睜了開來,看見他臉上麵具時便化為驚喜,盈著淚水撲入他懷中,手指如蔓藤般狠狠扣著他衣裳,隻是不住低低叫著,“艾……艾……”
削瘦的黑影似有些僵硬,怔怔看著自己的手呆了呆,隻是在片刻的遲疑後,終於還是伸手輕輕扶住了懷中女孩兒的肩頭,隻眸中沉靜之色更重了幾分。
……
房內木榻上,粉雕玉琢般的嬰孩已醒來,明淨的雙眼在尋不見日日相伴的熟悉人影時,終於蹬著腿大哭起來。
……
這一天,為南曆3026年四月初五,艾進入鬼域後的第九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