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雪落無聲 第二十七章 雪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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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丫仍有些怔然地看著湖麵。
剛剛在那黑金城主跳進湖心後僅僅片刻功夫,寒湖四周的地麵便再一次塌陷了。所有的血色薔薇都被深深卷進了湖水裏,竟像是它們知道一直培育照顧著自己的那個人已不在了,所以特地全墮入湖中去陪他一樣。那場麵著實有些詭異。
隻是此時,一切都已看不見了,已陡然變成一個巨大湖泊的昔日寒潭已恢複了當初的澄碧寧靜。
湖水蕩漾,一方殘破的白色衣料閃入了劉小丫眼中,卻是水成川自芙蘿雅裙角上扯下的那一塊。她小心地將它撿了起來,緊緊攥在手裏。
“艾,你能原諒他嗎?他已經說對不起了呢……”劉小艾握著那角白色,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其實,他和血蛟一樣,都是很可憐的……而且我們現在好像也沒事……”她的聲音在艾抬起來的冷冷視線裏越說越低,最後終於將未完的話全咽了回去。
蘊著狂怒的血色瞳孔冰一般幾乎將她凍結:沒事?我現在這種模樣叫做沒事嗎?
要說可憐,到底是誰真正比較可憐?
打著可憐的名義,就可以漠視自己以外任何不相幹者的利益?就可以任性地奪走其他人所有最寶貴珍貴的東西,哪怕是人的性命?然後在一切無可挽回時,因一句“可憐”而逃掉所有的懲罰與報複?
怎麼可能!如果原諒了他,如果他們可憐,那麼所有被傷害的人,所有被欺淩的事,所有被奪走的一切,我們滿腔滿心的怨恨與憤怒又該置於何地?
如果說同情是美德,我應該因他的不得已而原諒他,那麼我呢,在我們最悲傷時,最絕望時,又有誰曾憐惜過我們?!
這個世界做不到的事,憑什麼要我達到它的標準?!
所以我會恨下去,恨上一生,恨上一世,恨上一輩子!
臉龐與喉間的傷火辣辣地抽痛著,靜靜抱著燕雷的艾雙拳已握成青白色,長長吸了口氣平複已達失控臨界點的沸騰情緒,她冷冷吐出一個字:“滾!!!”
……
不理會劉小丫瞬間奪眶而出的淚水,一步步挪到那白衣人麵前,雙膝著地,艾跪了下來:“求你救他……”
她的聲音嘶啞而淒厲。
懷中,燕雷的氣息已細若遊絲。
“……你確認?要救他……”淡淡看了她一眼,銀色麵具下的眼眸冰雪般冷漠,“他被放入培養槽裏作為轉移載體時間太久,全身精血幾乎散盡。很明顯,這孩子已撐不到明天,或許再過半個時辰他就會呼出最後一口氣——這還是在我不取出他體內那半枚冰魄玉的前提下。”
“求你救活他,不管要什麼代價。”艾反手一劍插上自己的肩頭,登時鮮血橫流,“我的血,我的命,全都可以給你!既使是要我現在死在你眼前,我也不會遲疑片刻!”
“我知道,如果是同樣了解這種技術的你的話,一定有辦法!”
白衣人瞳中閃過一抹說不出的神色,他淡淡地問:“哦,任何代價麼……若是這樣的話,是不是我讓去你殺人你也會答應?比如說,讓你現在就殺掉跟在你身邊的這個小姑娘……或是,將你以後一生的時間作為交換的代價,你徹底失去自我,變為一個隻會聽令的傀儡?”
“沒問題。”在劉小丫驚駭的目光中,艾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我並不想輕易放棄自己的性命,可若為了這個讓他能健康活下去的承諾的話,讓我做任何事情都無所謂。”
“可以告訴我原因麼,為何像你這樣的孩子,竟會為這樣一個快死的嬰兒做到如此地步?”白衣人眸光微動,淡淡問出了一句話。
霍地抬起頭,艾鮮紅的眼瞳宛如燃燒的火焰,她的聲音喑啞低沉,卻是斬釘截鐵:“因為我曾經答應過,要好好照顧他,直到他健康長大,隻要我還活著。”
所以,就算要為此付出一切也絕不可惜!
“承諾麼……嗬嗬……有意思……”白衣人低低笑了出來,“看在現在還有你這種笨蛋的份上,我便再給你們一個機會吧。”托過艾臂中的嬰兒,掌心一轉已將手中另半枚冰魄玉和著一蓬白芒融入了燕雷體內,“這半枚冰魄玉可保得他百日內平安。隻要你在三個月內,能通過我的考驗趕到我說的那個地方,我便允諾你一定讓他活下來。隻是相對的,”白衣人話中竟似也有些歎息之意,“你將會永遠作為鬼域的棋子而生存……”
大片大片的雪花和著風慢慢卷起,白衣人的身影已漸漸隱沒於風雪中,他淡淡的聲音卻依然十分清晰,“如果在那個時候,你想再獲得自由的話,便在十年內賺夠十萬兩黃金吧,然後,再在離開時切下自己的一隻手——否則,即使你逃到天涯海角,鬼域的刑罰使也會一直追著你,直到最後斬下你的頭顱帶下去複命為止……”
歎息聲中,無邊雪霧飛旋,一切重新落定時,白色的人影已消失無蹤。
仍跌坐於地的少女怔怔看著白衣人臨走時留下來的兩樣東西,一時間神色竟有幾分恍惚。
一份地圖,一張麵具。
地圖是羊皮所製,線條明晰,上麵畫的是鬼域的地址。
麵具青麵獠牙,卻是惡鬼修羅的形貌。貼著臉頰的裏層,柔軟而冰冷,鼻中,仿佛又聞到了薔薇花香外的淡淡血的腥味。
“艾——”劉小丫撲過來緊緊抓定了艾的肩膀,試圖讓她轉過臉來,“艾!不要去!不要答應!那個人真要叫你去殺人怎麼辦?他真要讓你做壞事怎麼辦?這是你的一輩子啊,一輩子都會失去自由……”
“我不在乎。”冰涼的手指格開攀定自己的雙手,血一般的眼睛靜靜看著寒月,“你難道以為,我還有別的路可走麼?還會有所謂的‘美好燦爛’的生命與未來?我的人生,早已經被徹底毀掉。”將手伸向月亮,蒼白的十指上仍似殘留著鮮血流過時的粘熱感覺,“這雙手,再也洗不幹淨了……我終究,不過是個以人血為食的惡鬼而已。”
“自我咬開血蛟喉嚨的那一刻起,我便再沒想過可以快快樂樂地長命百歲。”
淒清的月色下,青色的修羅麵具冷冷映著雪光。利牙如刀,青唇染血。它似於這冰寒世間憤怒大叫,又似在嘶聲狂笑。天色驟然暗了下來,正是黎明前最後的那段夜。不久後,天就要亮了吧。
緩緩將麵具覆在臉上,針一般冰冷而尖銳的痛苦立刻自額心蔓延到整個頭部,“啊……呀……”半跪於地上,艾忍不住嘶聲叫了出來。
耳邊被摔開的劉小丫嘶啞而悲傷的低泣聲在滿眼滿手的漆黑鮮紅中卻異樣地清晰,無力地跌在雪地上欲奔過來的她探著手在風雪中大哭,“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艾不是這樣的……所以不要變啊……不要變……”
恍惚中,艾似看到一個一身雪白衣裳的女孩兒懷裏抱著小小的阿墨在微笑,她臉龐若白玉,星一般的眸子又清澈又堅定,笑容明亮幹淨如日光,她以清晰而明亮的聲音在說:因為它還活著呀,所以不能不管它……
就算被罵也好,就算受責備也好,可它是那麼地可憐……
靜靜閉上眼睛,再也望不見周圍的一切,夜的懷抱是如此寬廣而溫暖,血的氣息如此陌生而懷念。而我,已無法再回頭……
仰天厲嘯一聲,艾周身紅光湧動。
深深插入泥中的十指間,有無邊紅芒沿著最近的地層裂隙在隱隱而流……
*****
是夜,黑金城遭遇罕見的暴風雪逆春倒襲。又有突如其來的大地震添亂。
城內死傷慘重。
事故原因不詳。
或有人曰,此係天譴雲雲。
……
*****
南曆四月八日冷
晨光中,清脆的馬蹄聲敲響了黑金城的黎明。
“少爺……大少爺……慢些……等等我們……呼呼……”遠遠吊在一馬當先的白馬少年身後,忠心有餘的仆人們險險就自馬背上摔了下來,“這裏就是黑金城了,不用那麼趕了呀……呃……這個……”
這裏,真是黑金城嗎?
遲疑地勒住馬韁,宿旭曜看著眼前的大片廢墟堆僵住了。他明明記得一個多月前的元宵節經過此地時,這裏雖破舊些,卻也不失為一個相當熱鬧而友善的城市。可是現在……
隨後趕來的家將們舌頭也一個個打了結,半晌,其中一名最機靈的湊過來說出了他的建議,“少爺,咱們還是先去城主府看看如何?畢竟水爵爺怎麼說可也是這黑金城名正言順的城主,找起人來也更方便不是?”
略一沉吟後,宿旭曜轉過了馬首的方向。
*****
隻不過當他們來到原本富麗堂皇、氣勢恢宏的城主府時,每個人都呆住了。
若說整個黑金城是遇到了12級以上的台風聯合大地震的肆虐的話,那麼這裏,毫無疑問便是距風眼與震中心最近的地方。記憶中所有華美精致的一切,都已不複存在。
匆匆走過印象中前廳與回廊的位置,卻看不到任何完整的建築,也找不到半個活人。隻除了冰雕,以人為藍本,被冰雪與寒氣加工而成的雕像。殘忍,詭異,卻美麗。他們有想過看看是否能救回幾個,隻是那些冰雕大多已摔得七零八落,一個個俱是缺胳膊少腿的,早都死得透了,竟是一個也救不得。
極力警戒中,他們已自殘存的建築群中穿過,眼前霍然開朗,一麵看不到邊際的巨大湖泊出現在他們麵前。湖水澄碧如翡翠,卻幽冷莫可測度,卻是個極罕見的寒湖。
“報應啊……這些全都是報應啊……”寒湖上空籠罩著的淡淡白霧裏,依稀似有蒼老的悲呼聲在淒涼飄蕩。
定神看時,卻發現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跪在湖水旁老淚縱橫。宿旭曜隱約記得,他似乎是黑金城主水成川極尊重的老家人。隻是此刻看來,這老人竟似已有些瘋顛之態,他揮著手聲嘶力竭地大哭大叫著,連眾人走到他身邊也恍如不覺。
他跪著的地方有積雪盈寸,他裸露的雙手已凍得發紫,他卻像全然不在乎,隻是緊緊地緊緊地抱定懷中的小小瓦罐,便像摟著自己的命一樣——宿旭曜此時並不知道,那裏麵盛著的是福伯的獨生子此時唯一剩下來的那捧骨灰。
“請問——”宿旭曜的話在望見那白發老者死灰般的眼神時僵住了,呆了一呆後,他長長籲了口氣,然後轉身走了出去。他已知道,在這種情形下,從這花匠打扮的老人口中必定是什麼也問不出來。
……
*****
靜靜立在街心,已連續數日長途跋涉的宿旭曜已開始覺得有些疲倦了,但望著黑金城中隨處可見的暴風雪與地震餘波殘留的痕跡時,他心中依舊疑惑難解。
[之前數日,這裏究竟發生的什麼事情?籠罩著這整座城市的氣氛,實在是詭異得很……]
正想著是不是找個膽子大些的人來打聽一下比較好,眼前光線卻一暗,皺著眉緩緩抬起頭,不出所料地便看見預計中的那個高大人影已立在他麵前三尺處。
“旭曜少爺,請跟我回去。”一身黑衣的魔羯聲音十分恭謹。
“讓開!”宿旭曜麵色沉了下來,因疲憊與焦慮而產生狂燥已令向來性格溫和的他握緊了手中絞銀的馬鞭。
“這是老爺與夫人縝重交待的話,請你現在馬上跟我走。”對於宿旭曜明顯表露出來的憤怒魔羯五官粗獷的臉上看不到半點畏懼,眼中神色也一如以往的平靜。“他們說,你是否能及時趕回,關係到宿家今後的生死存亡——而我也認為這是事實,絕非誇大其詞的危言聳聽。”
“……”少年纖長的手指一分分緩緩鬆開鞭柄,抿著雙唇不甘心地回頭重重望了一眼黑金城冷清得出奇的街道,“駕~”一聲輕喝後,他已縱馬向來時的路疾馳而去。
他身後,春末的暖陽已經完全升起,仿佛伸手可及的溫暖金色光線中,有瓦欞上的薄雪漸漸融化,順著簷角冰淩“泠~”然滴落,卻是一如整個黑金城般冰寒淒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