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秋深 第十二章 草灰蛇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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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婦跪在長秋宮的階石之上,青石的冰冷的觸感抵著膝蓋,下肢已然完全麻痹。燭光搖曳之中,皇後的臉龐染著一層陰影,愈發模糊不清。那不算頎長的身影,不置一詞的沉默,讓人背脊發怵,逃不開陰森迫人的壓抑。
“阿舞,自你入宮以來,本宮就將你一手提攜。本宮現下父母都亡故了,在後宮中也少有依存,心中一直是拿你當親信對待。所做的一切也不瞞你分毫,你可知道本宮為保得天下安泰的一片苦心?”
陳舞將頭叩了下去,這半個時辰,她將皇後的意圖猜了遍,卻終究懷著忐忑:“娘娘提攜,默齒不忘,阿舞是三生修福才能投胎到娘娘身邊。娘娘為晉室安定的苦心,更是蒼天可鑒。”
“你是我的自己人,我也指望著陛下提封你一個昭儀,修容。本宮也算多一個友伴,你也算是光宗耀祖了。”許諾昭儀、修容……陳舞保養得宜的臉變得黯淡起來,早十年,尚不知道後宮深淺的自己,若聽到這番話,必然歡心雀躍。現在,明知道那不過是竹籃打水的空許諾,心中卻連半點悵然也不剩,隻剩下麻木……
即使如此,口中是不能失了禮節,讓皇後懷疑的自己已經猜測得透的心思,在這位權欲過剩的女人手下如履薄冰,也必須要裝出一幅感恩戴德的表情:“多謝娘娘關心提點,奴婢萬死不辭。”
見識過皇後殺死宮中懷孕宮人的狠毒,所以,若是被陛下寵幸,絕對是要命的。在後宮,她隻有傍上賈後這枝毒花,才有生存的餘地。她下意識地把上衣的直裾交領掩了掩,不想令皇後注意到脖子上傷痕。想到那日劍架在她脖子上,劍主人不帶一絲情緒的眼神,仿佛她隻是一塊毫無生氣的木頭……她打了一個寒噤。那眼神,根本就是心腸硬到根本不在意別人的死亡。
賈後注意到陳舞片刻的走神,忽而提高嗓門,厲聲一喝:“隻可惜,我養的人不做妥份內事兒!”
陳舞錯鍔驚慌之間,一卷軸又被甩飛至麵門。陳舞不敢躲,隻得在臉上留下火辣辣地一片疼痛。
小心翼翼地撿起卷軸,卻是一宗失竊提審的案卷:
城南裏坊趙府失竊,尋得盜尉部吏屬郭默,逾衣製藏下鳳尾紋袍兩件,疑為髒物。默口供,去歲入冬,受一老婦人相邀,被藏在簏箱中,帶入一殿台樓閣交往之所。下為供狀:“上車下帷,內簏箱中,行可十餘裏,過六七門限,開簏箱,忽見樓闕好屋。問此是何處,雲是天上,即以香湯見浴,好衣美食將入。見一婦人,年可三十五六,短形青黑色,眉後有疵。見留數夕,共寢歡宴。臨出贈此眾物。”
陳舞的手抖了起來,六神頓時無主。難道,她那日將內宮糾葛的冰山一角搬出,竟被他們順著線挖到冰山裏麵不成?
正想將話全盤托出,躊躇中想到自己的下場,冷汗淋漓……瞞,還是得瞞下去……此事若是敲定是自己露的風聲,十個腦袋都不夠皇後泄憤!
他們將誘騙來的人帶到內庭,留人吃住大半年,其間她一直在擔著監視人的角色,那帶進宮來的三人都是輕信的人,讓他們扮宦官就是扮宦官,扮夫役就是扮夫役,絲毫沒有反抗的念頭。直到皇子誕生之後,他們這些皇後的親信,才痛下殺手,把這三人罪證統統除去。也不知道那身份尊貴的孩子,到底是這其中誰的孩子。
現在怎麼會有人,冒以幾日失蹤為名,卻將事情猜測了個八九不離十,引得人們往這方麵去去聯想不說,還在官府留了案卷?此事,會不會落了洛陽上下的笑柄?
皇後的相貌年齡,特別是眉目後有疵的特征,在洛陽並不是什麼秘密。當日義憤填膺要報仇的小吏,就是口供上那個盜尉部吏屬郭默無遺!
她搬出來自內宮,嚇走四人,其餘並未透露更多……事怎麼泄的呢?他們怎會猜到是皇後下的黑手?怎會知道這些男子被帶入內庭為的是何事?更可能,是他們歪打正著!
“奴婢不敢欺瞞,怎敢留人口舌。”陳舞又叩了一首,今日皇後這一關,隻能先涯一涯,來個死不認帳,“藥是程大人下的砒霜,程大人親自瞧著他們息了心脈。絕無可能,跨出皇宮的北掖門還能知曉內裏乾坤。”
見著皇後陰冷不語,隻得再道:“娘娘,請您徹查此事,最主要就是抓住那郭默,才能知曉來龍去脈。”
陳舞硬著頭皮,極力撇清自己的關係。事後她已經與同行三人陳述利弊,統一口徑,絕不將事情透出分毫。若要追究起來,四人脫不了泄密幹係,反而可以在皇後那裏,守口如瓶當做沒有發生過,以免丟了性命。
皇後吸了口氣,自知此事也頗為詭異:“趙府那樁案子,說小也不小。趙家人與本宮還有些遠親攀結,所以那由洛陽南部尉直審。被郭默如此一說,那尉官就自作聰明地放人。還是有人將此事一錄,提醒了我那外甥魯公賈謐。待他看到這案卷,再找當事人時,那小吏早已離京不見人影了。”
“娘娘,我憑天起誓,決不是我泄了娘娘的身份。”真相隻吐一半,用以發誓已然足夠。真正的謊言,一定要滲了真話,才能讓別人相信,更讓自己相信。
“這盜尉部的小吏,你當今毫無印象?”賈後明擺著不信任,“也罷,這些日子你的心思都放在你那生病的娘上。好好睡一覺,再想想,前後有無幹係,有無看到可疑的人物。你娘的病我也讓程據瞧過了,沒有什麼大礙。你就不要再多操心了。”
陳舞的心一下子被勒緊,皇後真是關注周圍人的身家。她是因為有夠聰明,又有點野心,更重要的是有顯而易見的家人弱點,才會讓皇後重用,背後做了不知道做了多少見不得光的事。今日想要安然過關,完全否認怕也是無法通過的,還是小心將出口的話上留幾分吧。
“娘娘,您說郭默是盜尉部一小吏?婢子思前想後,想著了前日北去邙山途中,曾遇上過一小吏打扮的人物,在我等掩埋完畢後經過墓地。當時婢子思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未在意,現在想來邙山附近人煙稀少,當真也算是不尋常。婢子想麵見官府主審郭默之人,看看有否能在相貌上對號,確認是否為此人。此等人八成是偷盜死人之物,被查到之後,又一時難找托詞,將事由推到娘娘身上,以求脫身。”
賈後眼睛一眯。想到這幾年陳舞的行動是掌在自己的手心之中的,宮中一介女官與盜尉部一小吏,實在難以攀上什麼交情。更何況她向來以利益判斷人的行為標準,陳舞是梆在她身邊的人,一旦泄秘,對她自身也沒有任何好處。
“娘娘,我查過入宮的那幾名男子,絕沒有盜尉部的吏屬。婢子與宮外的人,實在是沒有什麼交往,請娘娘一定要相信婢子。”陳舞又恭敬地叩了一首,額頭已經快要滲出血來。
“那男子可還有同黨?”賈後放棄鋒辭,順著陳舞的話說了下去。
“有。”陳舞小心翼翼地斟酌話,決不能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攪,“一個看似帶胡人血統的少年,一個家世看上去還不錯的大小姐及其小婢。”應該是他們猜到了真相,若不借一步解決他們,後患無窮。
“胡人與大小姐?”真是奇異的組合啊。洛陽豪族中,以豢胡人為車夫、仆奴為多。胡人身份能至與大小姐平起的地步極為罕見。
陳舞補充說道:“是,我也覺得奇異,所以印象才分外深刻。我覺得該從那胡人開始徹查,他身佩有劍,一幅洛陽遊俠豪強打扮。衣飾不類一般為奴的胡人,倒像是個貴酋。”
賈後的語氣緩了下來:“說是胡人,可洛陽的胡人也有成千上萬。光是粟特人在洛陽就有好幾個據點,經營所得錢財頗豐,有錢購置好衣好馬,倒也看不出與漢人身份上的區別。胡人的商隊常常行走,要徹查他們可比查普通人難多了。”
“婢子敢確定那胡人穿得不像是經商之人,與那大小姐的關係似乎也非雇主與傭工。單看那那衣著,像是匈奴習俗的貴族打扮!”
陳舞雙手舉過頭頂,奉還案卷。賈後接過案卷隨扔進了旁邊的火爐。陳舞長出一口氣,此事算是安然過關。
“說到匈奴人。現時劉淵因族中弟子叛逃免職一事,正鬧得沸沸揚揚。他部中子弟有求於我,想恢複族長劉淵的職官。你先帶同去的三人悄悄去認,就先由那匈奴少年開始查。若是發現他的族人之中有麵貌相近的,就借個罪名,先羅織入獄再說。”
賈後即使對陳舞的言行半信半疑,也表明不願再在她身上追究責任,也沒有將事情托給洛陽南部尉調查的意思。想再查誰知情,就要有線索牽頭,擺明了是想靠著見過這幾個人的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