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之一 間半房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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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間半房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誰無煩惱?或為財,或為色,或為名,或為利,或大或小,或自尋或他予,人皆有之。豁達開朗的孫富貴亦不能免,也會常常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不過,孫富貴不為財愁,他早已是千萬富翁,房地產業的巨子;也不為情愁,家中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更不為名愁,他是市政協委員、工商聯的副會長……他的煩惱來自堅持寡居在鄉下的母親。
    孫富貴是個孝順的孩子。淘到第一桶金,他就為母親從城裏買了一套兩居室。然而,母親僅僅住了一個晚上,就執著地要求回家。
    “沒啥兒,想你爸了!”母親輕描淡寫。
    “在這兒不能想嗎?”。孫富貴滿腹的不解。
    “不一樣。在老家能看到他,聽到他,摸到他……”。母親目光深邃,仿佛已經看到了老伴。
    後來,孫富貴的生意愈做愈大,資本越來越雄厚。他又專門從海邊給母親購置了一套別墅,並進行了豪華裝修。然而,母親仍然隻住了一個晚上。
    “我必須得回去。你爸說,城裏的路太難走,他找不著我。”母親的眼裏噙著淚。
    孫富貴是無神論者。但是,母親的話令他在刹那之間,生出難以言傳的悸動與莫名的憂傷。他也隱約地明白:無論如何,母親都要固守在自己的老屋裏,生死不離。
    可是,那是多麼破敗的間半房呀!即使定義為危房,也早已名副其實了。建造之初,所用的磚、石、木料等物多為中下等材質。唐山大地震亦殃及此屋,過堂屋的外牆已出現了多處裂縫。此後,又曆經三十多年的風雨侵蝕,房子已恰如風燭殘年的老者。
    房子雖破敗,但裏麵的電器設備曾經一應俱全:冰箱、空調、電暖氣、洗衣機、彩電等應有盡有。不過,除了彩電之外,其他電器均重新返回城裏。孫富貴的母親覺得沒必要用。夏天熱,她習慣用一把大蒲扇;冬天冷,她習慣生爐子;洗衣服,她習慣用搓衣板;冰西瓜,她習慣放在水缸裏……
    “富貴,不用這麼惦著我,我現在這樣兒挺好的!”母親語重心長地說。
    “可是,我住著豪宅,您卻住著破房;我天天山珍海味,您卻粗茶淡飯,我心裏真的特別難受。”孫富貴邊說邊哽咽。
    “各有各的活法。再者說,日子還長著呢!需要你盡孝的地方也多著呢!”母親安慰著兒子。
    母子的談心令孫富貴的心靈稍安。
    2008年5月12,汶川等地發生了7。8級強烈地震。舉國震驚。
    孫富貴在聽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以飛一般的速度驅車趕回老家。當他衝進柴門的刹那,卻為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他以為他看到了父親。定睛再看,原來是母親。
    後院的柳蔭下,母親躺在父親經常躺臥的躺椅上,正在專心地收聽著收音機裏播放的、父親最愛的評書《楊家將》。母親的手中還攥著父親給別人寫對聯時用的毛筆……
    孫富貴定了定神,開口說話。
    “媽,咱們到城裏住吧!”一路之上,他演練了多次強令母親搬遷的態度。可是,一開口,卻變成了軟軟的央求。
    “城裏的房不一樣倒嗎?萬一活埋了,還不容易往外扒!”母親的神色淡然,語調平靜。
    “可是……”孫富貴一時語塞。
    “放心吧!不會有事的!我一輩子積德行善,老天爺肯定不會砸死我的!”母親很困執。
    母親的話在有理與無理之間。孫富貴想辯駁卻無從辯駁。
    恰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第三分公司的張經理在拆遷現場,遇到了以死相抗的“釘子戶”,請示拆還是不拆。
    孫富貴很不高興地指示:先別拆,呆會兒,我找劉處長,讓政府出麵。
    鬱悶,鬱悶,鬱悶。
    一連幾天,孫富貴都處於鬱悶之中,無法擺脫。
    電視裏不斷滾動播出著抗震救災的場麵。子哭母,母哭子,夫找妻,兄喚弟……處處肝腸寸斷,傷心欲絕。電視機前的孫富貴也哭得一塌糊塗。
    看著,看著,他的眼裏居然看到了血肉模糊的母親。
    “媽!媽!媽—”孫富貴聲嘶力竭地呼喊著。
    當他迅速地站起身時,才發現,原來是幻覺。
    “殺人的不是地震,而是建築!”一個聲音從腦海深處竄了出來,迅速地盤踞到內心深處。
    “不行,必須給我媽蓋新房,抗10級以上地震的!”孫富貴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
    正在這時,電話響了起來。
    電話那頭的母親泣不成聲地告訴他:他二姨突然昏迷不醒,恐怕危在旦夕。作為大姐,她必須趕過去。
    山路彎彎。
    大山裏的夜晚充滿著原始與神秘:唯一的山路仿佛命運之神的魔杖,引誘著每一位探訪者無奈地盤旋複盤旋;滿天的星鬥不停的眨著眼睛,相互“訴說”著隻能遙望千年複千年的哀怨;忽隱忽現的村落、若即若離的燈火、或多或小的犬吠、時有時無的路人……
    當汽車駛至村口時,孫富貴隱約聽到了哭聲一片。“壞了,晚了!”他的心底一驚一涼。
    果然,二姨已先“走”了一步:突發性腦溢血。
    孫富貴的母親愕然良久,才放聲痛哭。
    孫富貴也淚如雨下。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親人的不辭而別。他知道母親不僅僅在哭妹妹的先亡……
    表弟強忍悲傷,語重心長地對孫富貴說:“早上起來,我媽說想吃烙餅。活兒多,我就多貪了會晌兒。沒想到,肉餅烙好了,人卻突然沒了。……”
    孫富貴不是第一次聽到類似的情形,但是,這一次他卻真真切切地感同身受:行孝須趁早,我能為我媽做些什麼呢!給錢她不花,買房她不住,送東西她不要!不行,我得為我媽把間半破房翻蓋了!先斬後奏……
    他的腦海裏突然出現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對,先斬後奏。當年,我從單位辭職,就是先斬後奏,如果沒有那個先斬後奏,我怎麼會有今天的成就?
    這一次“先斬後奏”會有什麼後果呢?估計最嚴重最嚴重是母親將我臭罵一頓。也許還不會。自記事以來,母親對我最嚴重的懲罰莫過於三天不理不睬。父親則不然,向來是先暴打一頓。而母親卻總是左遮右攔。“都已經做錯了,打死孩子也改變不了了。講道理就行了……”
    這一次,仍要“先斬後奏”。這個世界上沒有後悔藥。母親肯定會在這呆上幾天,天賜的機會呀!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想到這兒,他的心禁不住地砰砰亂跳,忍不住地望向母親。
    母親已止住了悲聲,正在與二姨父嘮著什麼,邊嘮邊不斷地點頭。
    農村的葬禮越來越隆重:披麻戴孝的孝子賢孫、遺像高懸的寬敞靈棚、演唱流行歌曲的草台班子、紙糊的別墅名車童男童女冰箱彩電……
    孫富貴忙前忙後,一直幹到了後半夜。
    臨行時,他向母親道別。母親憐惜地望著他,用手輕輕地擦去他額頭上的汗。
    “富貴……”母親眼中含淚。
    “媽,您早點休息吧!我走了。”說完,孫富貴轉身欲去。
    “富貴……你走吧!”母親叫住了他,卻欲言又止。
    拆房、建房是孫富貴最熟悉不過的業務。但是,這一夜,他卻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引著一輛大鏟車和三輛貨車進了村子。破家值萬貫呀!孫富貴決定要將每件東西都保管好。
    然而,間半房裏並沒有太多的資產。員工們僅用了半個多小時,就將間半房變得徒留四壁。
    孫富貴在空空如也的房子裏來來回回地走了一趟又一趟。奇怪,房子雖空空的,他的心裏卻仍是滿滿的。他清晰地“看見、聽到、聞到”許許多多:自己蹲在灶火坑旁心急火燎地燒玉米、昏黃的油燈下和父母一起剝花生、母親滿臉笑容地端著餃子、父親坐在炕沿上抽著旱煙、母親偷偷地痛哭病重的父親、自己暗暗發誓“富貴不孝母,如衣冠禽獸”……
    想到這兒,孫富貴的眼淚忍不住地掉了下來。
    母親的新婚之夜,就在這間半房、生我養我,也是這間半房、與父親相敬如賓,還是這間房……俗話說,觸景生情。舊房拆掉、新房蓋起,我的這些記憶還會存在嗎?母親的記憶呢?
    拆掉的將不僅僅是房子。拆還是不拆?孫富貴開始躊躇起來。
    “孫總,可以拆了嗎?”一個蒼老的聲音在他的耳旁猛然響起。
    孫富貴循聲望去。原來是鏟車司機老張。老張的前後左右站著許多員工。
    孫富貴定定地望著他們,仿佛要從他們的臉上找出拆與不拆的答案。
    過了好久,好久。
    “拆!”孫富貴大聲地說。其實,他真的從員工們的身上找到了答案:如果不拆,我的員工們就可能會有意無意地將我母親住在危房裏的事情傳揚出去。屆時,我將成為不孝之子,會百口莫辯……
    隨著一聲令下,大鏟車轟隆隆地開進了院子。“當當當”幾聲響過,間半房的山牆轟然倒塌。
    孫富貴的心也隨之摔得粉碎。那一刻,他深深地迷惑:到底是什麼倒塌了呢?
    山路彎彎。
    孫富貴的愁腸恰如山路。他想把翻蓋房的事情告訴母親,卻不知從哪裏說起,如何開口。
    車廂裏異常沉默,沉悶。
    母親忽然說話了:“富貴,過幾天,找個空兒,找些人,把那間半房翻蓋了吧!”
    “什麼?”孫富貴驚訝異常。
    “這些年,媽太難為你了……”母親淚如雨下。
    孫富貴淚眼模糊:世界上最最疼愛自己的人永遠是母親。到底是什麼改變了母親呢?二姨之死?姨父之悲?表弟之悔?生命之輕?……
    孫富貴沒時間細想。因為,有更重要、更緊急的事需要他立即做、必須做。
    “媽,那房子我已經拆了,正忙著翻蓋呢!”孫富貴的聲音越來越低。
    “什麼?已經拆了?!”疲倦的母親瞪大了眼睛。
    “我……我……”孫富貴有些結巴。“我把間半房拆了!媽,你罵我吧!打我吧!……”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
    過了好久,母親才“哦”的一聲。
    孫富貴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半空。
    正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原來是政府辦的劉處長打來的。劉處長欣喜地告訴他,“釘子戶”的房子想拆就拆,不必有任何顧慮。
    孫富貴卻遲疑了。他已經許多年沒有因“釘子戶”的問題表現出優柔寡斷了。
    正在這時,母親卻突然大聲地說話:“拆吧!拆吧!都拆掉!拆拆拆……”。
    孫富貴趕緊轉過頭去看母親,母親卻雙眼直直地望著車窗外,雙手胡亂地揮舞。
    2008年8月8日晚8點。市精神病院的一個單間裏。
    孫富貴陪著母親坐在電視機前看奧運會開幕式直播。
    一道耀眼的光環,照亮古老的日晷。體育場中央,隨著一聲聲強勁有力的擊缶聲,全場觀眾隨著缶上依次組合處的倒計時,一起大聲呼喊:10、9、8、7、6……
    母親也突然跟著數了起來:5、4、3、2、1!聽著母親的倒數,孫富貴心中暗喜:母親的病確實好了許多。看來,半年即可治好的專家說法,可信。間半房早已翻蓋成了二層別墅。唉,但願天保佑,保佑母親早日康複,康複之後不再犯病,永遠幸福快樂地住在新房裏……
    “房子怎麼沒頂兒呀?”母親突然發問。
    “房子?哪兒呢?”孫富貴迷惑不已。
    “這兒,這兒,這兒……”母親跑到電視跟前,指著鳥巢。
    “媽,那不是房子,那是鳥巢!”孫富貴想哭。
    “鳥巢?鳥巢?”母親不明白。
    “就是鳥窩的意思。”孫富貴繼續解釋。
    “鳥窩!?不是鳥窩,鳥窩裏怎麼能裝人呢?”母親似在自言自語,似在發問。
    五彩的焰火騰空而起,天空中萬紫千紅。熱烈的歡呼震耳欲聾。
    母親也高興地拍起手來,跟著電視機裏的小女孩哼唱:“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的歌聲多麼響亮。歌唱我們偉大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聽著聽著,淚人孫富貴雙膝一軟,跪在了母親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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