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的，是天涯都追隨。
    為難的，是訣別著成全。
    短短的一日，在藍海月看來，就好像一生一世般漫長。
    看不透自己的心情，是期盼，還是恐懼。
    那日墨楚漓負氣離開，一去不回。直到今天，終於又要見到他了。
    可是，見到之後呢？
    藍海月的心又開始亂了。
    月色清明，繁星點點，看來是一個晴朗的夜晚。
    聽水榭中，紗幔披拂，略微有些寒意，石桌上，早已簡單地備下了幾樣點心與小菜。
    藍海月靜靜地坐在桌旁，望著一池尚未結冰的澄澈湖水，若有所思。
    直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直到自己的心跳一點點紊亂，直到雙手不由得緊緊抓住衣袖。
    藍海月深吸一口氣，回過頭去。
    該麵對的，永遠也逃不掉……
    映入眼簾的，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英俊麵孔，依舊如常。
    玄黑色的眸子深沉如秋水，劍眉薄唇，英氣中又帶著隱隱的柔情。
    最初讓自己念念不忘的，就是這張麵孔吧。
    貪婪地癡癡凝望著，藍海月用目光一次次描繪著那精致的輪廓，想要記住得深一些，再深一些。
    過了今晚，這張臉，就再也看不到了……
    看著他慢慢走過來坐下，依舊用往昔沉靜的目光看著自己，藍海月淺淺一笑。
    “回來了。”
    “嗯。”
    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兩個人隻是靜靜地坐著，相對無言。
    許久，墨楚漓才淡淡開口：“明天，我先送你離開這裏吧。”
    有些驚訝地看了墨楚漓一眼，藍海月勉強笑笑，“去哪裏啊？”
    “琉蘇公主就要來了，她說想把這裏當做日後的新房，所以，要提前收拾……”
    一寸一寸地，疼痛從指尖沿著經脈傳向心口。
    藍海月低眼看去，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指甲竟死死地摳住指尖。
    努力地調整好語氣：“哦，這樣啊……”
    “海月。”
    “嗯？”
    由於低著頭，藍海月看不到墨楚漓的表情，隻聽見他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對不起……”
    “父母日益衰老，我不能看著他們再為我憂心勞神。國家黎民的安危，我也不能夠當真棄之不顧。”
    “與希羅聯手，蠻夷便不敢進犯商瞿寸土，國家可安，民生無憂。”
    “權衡之下，這是最好的辦法，不管是忠還是孝，我都沒辦法拒絕。”
    “對不起，海月。如今我隻能先送你離開，以後的事，再從長計議。”
    一句句彼此早已心知肚明的事實，如今赤裸裸地講出來，藍海月發現，原來竟是這麼殘忍。
    不過，這正是自己所希望的，不是麼？
    平靜下心情，藍海月抬起頭，給了對方一個恬和的笑容。
    “不需要自責，這不是你的錯，我不怪你。”
    “這本來就是一個錯誤，你隻不過是，終於找到了正確的答案。”
    “隻是，”咬了咬嘴唇，笑得風淡雲輕，“我不會再回來了。”
    “海月……”
    “聽我說完，”輕輕打斷墨楚漓，“這些天，我終於想清楚了。”
    “人間盡管繁華熱鬧，但是到底太過複雜和殘酷，我看不懂。”
    “我本來就不屬於這裏，隻是你給我的溫暖讓我貪戀著不肯離去。但是，為了一份愛情，這一輩子便都要被禁錮在這冷冰冰的宮廷裏，都要活在別人的白眼和鄙夷中，我真的，受不了。”
    “深海無情，卻也沒有痛苦，在那裏，能給我永恒的自由。”
    “墨楚漓，我……累了……”
    狠狠地，逼回了快要奪眶而出的淚，倒流回心底，凝成一滴滴滑落的血。
    墨楚漓的眼中霎時盈滿了驚愕與痛楚。長期以來隱隱的擔憂，今日終於成為了現實。
    海月，原來，我讓你這麼辛苦……
    但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當真這麼想？”
    手在桌下不自覺地握緊，墨楚漓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
    藍海月點點頭，“嗯。”
    所有的希望，瞬間破碎無痕。
    “那麼，你是要回深海去麼？”
    藍海月半晌不語。
    是啊，他不知道自己付出了什麼代價才走到這一步。
    “嗯，我會回去的，畢竟，那是我的家。”
    扭過頭去，望向寧靜無瀾的湖水，終於狠下心來。
    “墨楚漓，我們，結束吧。”
    結束吧……
    結束吧……
    結束這一場荒唐的夢境，結束這一次錯誤的相遇。
    幸福短暫，而痛苦，永遠綿長……
    身邊久久沒有聲響，藍海月不禁苦笑。
    以自己對他的了解，自己剛剛的理由，斷絕了他所有挽留的借口。
    溫柔如他，斷不會看著自己痛苦人間，即便不舍，也一定會放手。
    這不正是，自己的初衷嗎？
    淒然一笑，逐漸朦朧的視線中，池中的殘葉正隨風搖曳。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隻可惜，明年，芙蓉再開的時候，我等不到了……”
    閉上雙眼，鎖住即將溢出的液體，藍海月忽然站起身，向墨楚漓走去。
    他背對著月光，墨楚漓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深深地凝望著，宛若凝望著前世今生的宿命，藍海月俯下身，一點點地，靠進了那個讓自己永生難忘的懷抱。
    “楚漓，你再……抱抱我好麼？”
    就再……最後一次，抱抱我。
    讓我永遠地記住你的溫度，永遠地記住這一段痛徹心扉的感情。
    感覺到圍住自己的手臂一點點收緊，一瞬間，藍海月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些讓自己安心而幸福的時光。
    靠在他堅實的胸膛上，感受著他有力的心跳，半晌，藍海月默默地開口：
    “楚漓，我問你一件事好麼？”
    頭上傳來的聲音溫和如昔：“你說。”
    “跟我在一起，你後悔麼？”
    冷風漸起，石桌上燭火搖搖，燈花爆裂，發出噼啪的聲響。
    許久——
    “不，從不後悔。”
    刹那間，滿足的笑意在唇邊湧起，藍海月閉上了雙眼。
    足夠了，楚漓，有這一句話，就足夠了……
    起身，輕輕離開他的懷抱，忽然間的冷意讓藍海月心底不禁打了個寒戰。
    從今以後，自己的生活，就要永遠這麼寒冷了，不是麼？
    對上那滿含傷痛的玄黑色瞳孔，藍海月俯下頭，輕輕一吻。
    “那麼，我就走了……”
    “海月！”墨楚漓終於忍不住站起來拉住了他，“你——”
    “噓……”伸出食指封上他的唇，藍海月巧笑嫣然，“你轉過去。”
    “什麼？”墨楚漓一時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我讓你轉過去。”藍海月邊說著，邊用手將他推轉過身。
    “答應我，你不許回頭看。”
    我不想，最後留給你的，是我黯然離去的背影。
    “答應我！”
    急急地催促著，看著那人默默無語。
    終於——
    “好。”
    仿佛是卸下了什麼重擔，藍海月最後凝望了一次那個優雅修長的背影。
    毅然地，轉身，離開。
    從聽水榭到大門的路，反反複複，我記得很清楚了。
    隻是，這短短的一段路，要是永遠都走不完，該有多好。
    右手不受控製地抖著，清冷的月光下，衣袖一角閃閃發亮。
    楚漓，你可知，我本想著，若你剛剛答一句“後悔”，我便用這匕首刺穿你的胸膛。
    可是我後來才發現，不管你怎麼回答，我，都下不了手。
    楚漓，對不起，我剛剛，又騙了你。
    嗬嗬，我好像總是騙你呢。
    其實和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什麼都能忍受。
    你帶我離開冰冷的深海，帶我來到這溫暖的人世，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更不會後悔。
    我不怨你，真的，我……愛你。
    忽然發現，“我愛你”這三個字，我好像從來沒有跟你說過呢。
    短短的路快要到了盡頭，轉過一個彎去，就再也看不到那個人了。
    終於還是忍不住，藍海月停下腳步，猶豫著轉回頭去。
    清麗的月光下，那個靜靜佇立的背影，遺世而獨立。
    心猛地被戳痛，藍海月趕忙用手捂住嘴，生怕發出一絲嗚咽。
    楚漓，你當真……不回頭看我？
    難道，你真的對我，沒有一點留戀了麼？
    楚漓，你知不知道，隻要你現在開口留我，那麼我馬上就飛奔回你的身邊，什麼都不管，永遠都不離開你了。
    楚漓，你為什麼，不留我呢……
    單薄的少年轉回身，一步步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中。
    藍海月最終沒有看見，那個靜靜矗立在月光下的男子，自始至終都在緊緊盯著清澈湖水中，那抹漸行漸遠的倒影。
    早已是，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