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故遊默然將左手從茶幾拿開，那紫檀木的茶幾側沿分明有幾道用指甲劃出的深痕，以他的性子，若是心有激憤，多半會言辭咄咄地叫罵，卻不知他為何如此反常。
    若離靜靜喝著茶，見徒弟垂手凝神，便將白釉青花小碟推過去一點，道，“故遊，你不愛喝茶，便多吃些點心，這花瓣是我用蜂蜜醃漬，那茶食刀切是鹹味的，還有那長毛獸們爭奪的果子，人也可以吃，我隻敢摘了幾隻，和橘子味道有些像，怪酸的。”
    曾故遊每樣都嚐了，不住的誇好吃，“想不到師傅也精於庖廚之術啊。”若離忍不住微笑，“我年輕時便會辟穀之術，又不喜油煙氣味，親自極少下灶台，後來下功夫學了，卻也沒正式做過幾回菜，哪裏談得上精通了？”
    天涵教的教徒學習教中術法後，體質日清，漸漸不必依賴五穀生存，曾故遊入門時日尚短，還沒達到那個境界，平日的衣食卻是自己料理。他也沒妄想仙人般的師傅為他洗手做羹湯。
    若離見他吃的開心，思忖自己的廚藝也許並不像那人說的那般糟糕，當下平添信心，覺得自己可以照料徒弟日後的三餐了。
    連若離自己也沒察覺，與這少年相處時，她的心思被日常的瑣事係著，總能踏實地行走在當下。那些蛛絲繚繞的前塵舊夢，止步在少年營造的明暖的世界外。
    “師傅，”曾故遊伸張著粘滿糖汁的手指，心安理得的等若離掏出自己的帕子給他，“人在江湖，往往是‘滄浪汙你，你汙滄浪’。人心從來不足，武林自古紛亂，這些卻都殃及趙弈，上天對他未免太不公了。。。。你們之間，難道沒些快活的事麼？”
    若離恍惚地笑了笑，“快活的事麼？也是有的。可有時，我也分不清是快活還是難過。”
    “那天他和我說他過去的事，大概是有些信任我吧，可當我看到他痛苦的不住顫抖，將手搭到他肩上想安慰他時，他卻冷冷瞪我一眼，狠狠地甩開，我知道，他是忌諱我是仇人未過門的媳婦，我以前和你提起天涵教的大弟子，他叫駱秋，是駱堪悔的獨子，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師傅為我定的親。我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後來才知道，我隻把他當哥哥的。”
    “他說著說著，氣血翻湧，又咳出紅來，我拍著他的背，用袖子擦掉他嘴邊的殘血，這次他沒拒絕，到後來還和我說笑，‘能瞧你為我這麼擔心，我就是多吐幾口血也不打緊。’他這人說話就是這般百無禁忌，我聽了，卻覺得。。。很歡喜，很好。在那個洞窟裏，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著他笑，他皺眉，聽他說話，心裏好像有密集的鼓點在敲，巫民占卜一樣急促無序的鼓點，像要把天地的秘密敲破，問出一個結果來；卻又覺得周遭安靜極了，應該在九重天上，被浮雲托著，才會這麼靜呐。”
    “不知過了多久，照進洞裏的陽光變成了橘黃色，他說趁天黑以前快些回去，我看著那日頭漸漸西沉，想到以前讀《西廂記》，看到鶯鶯唱‘恨不倩疏林掛住斜陽’時，覺得她有幾分傻氣，這時卻有些懂了。我們一起沿著崖壁向上攀援，他一路上連半個字都沒有，快到崖頂時，我抬頭看到崖邊那塊大石上書的‘離世崖’三個字，恍恍覺得方才的一切就像離世的一場夢，而這個夢，馬上就要醒了。他忽地停住，指著不遠處道，‘你看那花好看嗎？’”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去，一朵純白色的重瓣大花孤零零的開在瘦枝上，論花色比梨花還皎潔，論花形比牡丹還妖嬈，美是很美，可襯著延綿不盡的蒼蒼崖壁和遠天上的粼粼紅雲，卻有種不自知珍貴的頹態。我還是說，‘好看。’他微微一笑，抓住藤曼飄蕩過去將它摘了下來。”
    “他把那朵花別到我的發髻上，盯著我瞧，道‘恩，美極了。’說的我頭都太不起來了。他又說，‘給我一個獎勵吧。’我問他要什麼，他說要我答應他一個要求，說著便向我靠過來，越靠越近。”
    “我以為他要。。。他要。。。他卻貼到我耳邊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要你忘記我們從崖上跳下後所有的事，以後見麵交手，彼此都不要容情。’我還在想他話裏意思，他便極快的掠身走了。”
    “我回到教裏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駱秋正焦急的等著我，他問我受傷沒有，有沒有遇到危險，我胡亂敷衍著，當時我還在想著方才的那個夢，心裏又快活又淒涼，後來聽到他說他爹召集各路武林同盟，重新商討緝拿趙弈的方案，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教裏的燈火一盞一盞亮起來了，那火光明明近在彼端，我卻覺得好像很遙遠。。。”
    曾故遊一直凝神聽著，發覺若離說到這裏便是長久的沉默，不由道，“你們後來還見麵了嗎？”
    若離手下有條不紊地收拾著茶具，口裏淡淡道，“你這孩子，就愛打聽這些無關的舊事，自己的事可別落下了，讓你讀的劍訣心法學的怎樣了？”
    曾故遊立馬反駁，“我不是孩子--讀的差不多了。”
    若離道，“在我麵前可不是孩子？我這要去‘丹霞室’看看丹藥煉得怎樣了，你好好讀書罷。”她下了木榻，挑開門簾走了出去。
    清冷的空氣兜麵撲來，曾故遊足足地打了個激靈。就在剛剛，他們於鬥室中焚香煮茶，相對傾談，像江湖中最尋常的故事場景：萍水相逢的遊子一見如故，在古道邊一家無名的客棧或隨便一座挑著舊黃布幌的酒肆，細數平生，彼此交心，而後，便是一個有無數種可能的故事的開始。江湖中可能從此多了一對神仙眷侶，可能又流傳出一段佳話。
    可事實卻是這樣，她是他的老師，是他的引路人，是他的庇護者，卻正好不是江湖風雨相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