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有人告訴我，你的名字是玄寂。
    玄虛，寂靜。
    那是長老的聲音。
    我是一隻普通的狐，我的母親卻是狐族的王。她是我唯一的母親，我卻不是她唯一的孩子。
    這一生中我隻光明正大地見過母親兩次。
    第一次，是我化為人形的日子。
    第二次，是在忘川河邊。
    他們都說，我的母親不願意見到我。這一點，我想了幾百年都沒有想明白。很小的時候我一直想告訴母親，我真的很聽話，我很乖。
    不過我從來就沒有機會。
    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我的哥哥姐姐們也同樣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狐族的狐都愛慕著我的母親，而我的母親似乎喜歡著他們每一個。
    小圓告訴我，我的母親曾經失蹤了兩年，回來後抱著一個孩子，那便是我。所有的人都覺得，我的身體裏一定流著別族的血液。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對小圓微微一笑，而後回複真身在花叢裏跑來跑去。我不過是十幾年的幼狐，我隻關心身邊的花是不是足夠香。
    至於其他的，我不敢想，也想不明白。
    我一直在山林間修煉，等待著長老所說的位列仙班的時機。我知道修真成仙需要千萬年的時光，亙古洪荒，乾坤變換，我必須要等待。
    日複一日，並沒有什麼不同。眼一睜，一閉，也就過去了。
    直到我遇見了一位仙人。
    烏源山中看不見日月星辰，終年被黑色的雲霧籠罩。隻有兩處地方例外，觀星台和金頂。平日除了長老，並不會有其他人去觀星台。平日除了我，也很少有人在金頂修煉。
    我還未完全成形，修煉的時候常常回複真身臥在一塊寒涼的石台上。那裏可以感受到一絲月光，柔和的如同綢緞一般。有好幾次，月光的照耀讓我想起了姐姐的手指。我閉上眼，世間都安靜下來。我的心中空無一物，但卻不是空洞。
    這樣的夜晚，我突然聽見了笛聲。
    那是溢出淡淡愁緒的笛曲。
    我的耳朵動了動，心也跟著動了。我追著笛曲來到仙境，仙境中有一位仙人。他的銀發垂落，在月光下泛起淡色的光。我變成孩童的模樣躲在樹木後露出半張臉怔怔看了他許久。
    他的臉上卻沒有悲傷，那樣的淡然。那種表情正是長老向我們描繪的仙人的表情。
    一曲終了，他垂落的眼動了動，扇形的睫毛讓我想起停靠在花朵上的蝴蝶。他的眼望向我在的地方，棕紅的眼如同寶石一般美麗。
    即便他隻是掃了我一眼便移開視線，我卻沒有因為那種短暫而感到失落。
    我很高興。
    原來仙人並不會像長老所說的那樣收服我，他竟然含情脈脈地看了我一眼。
    還沒等到我的嘴角裂到耳根處，我的分神遭到了上天的懲罰。我隻覺得眼前紫光一閃，仙人不見了蹤影。
    後來二哥問我：“玄寂，告訴我，仙人是男人還是女人？”
    我說：“自然是男人，恩，好像是男人。”
    二哥欲言又止。
    小圓看著我搖搖頭：“公子，你什麼時候見過有男子含情脈脈地看著你？”
    我說：“當然有，熊族的小胖不就是一個。”
    小圓滿臉黑線：“那是因為你的手上拿著一隻雞腿，卻遲遲不吃。”
    小圓說：“公子，你一定是太久未曾入睡，那夜在金頂睡死過去做的夢罷。”
    這應當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從來沒有做過夢。
    不過，也許小圓的話是對的。我再也沒有見過那位仙人，哪怕我不休不眠地等待。
    我問長老：“烏源山有仙人麼？”
    長老在觀星台上回過身來，黛色的外袍和夜色融為一體。白色的發一直垂落到腳跡，可是身形卻依然挺拔。狐族成形的狐是可以青春常駐的，長老有著一張滿是滄桑的麵容。
    他長長的白色胡須在風中微動，那雙棕黑的眼靜靜看著我，臉上平靜的表情仿佛萬年不變。隻是，天空中隱隱透出的銀色月光使得他的眼中似乎多了一份柔和。
    一定是我眼花了。
    因為長老說：“馬上離開，不要打擾我。”
    我第一次下山玩耍，是一百歲生辰的第二日。哥哥姐姐們夜裏喝到酩酊大醉，我甩開小圓一口氣衝下了山。我在山腳下看到很多的人，他們沿著不遠處的一條大道來來回回地走著。這並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人類，山中也常常會有獵戶進出。每當我和其他幼狐一同偷看人的時候，長老就會一臉嚴肅地說，不可讓人見到我們。
    慘劇就是這樣發生的。
    路上有人類孩子發現了我。我聽見他大聲說道：“爹爹!我要那隻小狐！”
    我跑的很快，卻沒有忘記在心中大罵那名追著我的人類男子，因為我中箭了。那支小箭射在左腿上，我的腿一直在疼痛。
    一雙腳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我一頭撞了上去。那雙腳的主人把我拎了起來，他的口中有幾分嘲諷：“從來沒聽說過人追妖，妖慌不擇路的，今天可真是奇了。”
    他的身邊有一個人的聲音出奇地好聽，讓人聽了心中一顫。我不是人，我是狐，可是我也有心。我的心仿佛在那人的聲音中融化了。
    “皇無，有人來了。”那個好聽的聲音說道。
    抓著我的男子將我提在手中晃了晃，那捉我的人已經走到眼前。
    “多謝二位公子捉住我家小狐。”
    我氣憤地齜了齜牙，說謊的人類，我什麼時候成了你家的。
    那個好聽的聲音突然噗嗤一笑，他的笑聲更是美好。一瞬間我忘記了腿上的傷痛，我在什麼地方，我隻記得那處笑聲。
    一雙少年特有的白皙細瘦的手接過了我，他將我腿上的箭拔去，一陣疼痛席卷而來。我抬起頭看著眼前的人，他的臉是少年的臉，但他的眼中有著睿智的光芒。我第一次覺得，人類也是很好看的。他的手很輕地撫上了我的毛發，就像對待一個他喜歡了很久的東西似的溫柔。
    “小狐，這回知道不能亂跑了吧。”他說。
    我在他的懷中點了點頭，少年看著我又微笑了。
    少年竟然放了我。他身邊的男子用奇怪地眼神看著他，那個追我的男子也在不停地嚷嚷著什麼。
    當我跑到遠處時，回頭看了一眼。綠葉叢生間，少年應當是看不見我的。我看見他與那名中年男子正在交談，忽然間他卻轉過頭來。他的眼仿佛能夠看到我一般，嘴角揚起了一個微笑。那個微笑，是孩子氣的，但是又有一種成熟的人才會有的出奇的溫柔。他微笑的時候，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還要明亮。
    此後的很多年，每當我坐在金頂上看著星空時，我都會想起他的眼睛。我在心裏稱他為：我的星星。
    同仙人一樣，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星星。
    有時候我想，也許我真的命犯天煞，所以總會見不到想見的人。
    不論是他們，還是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