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乙女不是拓實的本姓，拓實本來姓什麼，沒有人知道，就連拓實自己也已經完全遺忘了那些沒有任何意義的字符。
    早乙女，是東京排名第一的藝伎學院創辦家族的姓氏。拓實有記憶開始，就是早乙女家的養子，十四歲進入藝伎學院，十八歲畢業，對於學院的其他學生來說，拓實可謂一個神話，無法超越的神話。
    不管是同期還是後期的學生，都把拓實當成天才。因為無論怎麼努力都不可能贏過拓實，那麼為他冠上天才兩個字，對其他人來說才算勉強維持了自己的麵子——不是因為付出不及，而是天生的才能沒有拓實那麼出眾，僅此而已。
    實際上，拓實雖然十四歲進入藝伎學院，可他卻是打從記事起就每天都要跟茶道、香道、歌、舞等藝伎必須具備的技藝打交道。一流的老師、一流的師兄們、一流的教育方式之下，拓實想不當這個“天才”都很困難。
    早乙女家，是當今為數不多的堅持秉承傳統，隻培養男性藝伎為宗旨的藝伎學院，可是，再過出類拔萃的男子，也很難跟天生就秀麗輕盈的女子相提並論。所以，早乙女家對自家本姓的男孩子們要求更為苛刻，除了教學跟表演，就連在生活中，早乙女家的養子們也必須堅持女性的習慣。
    雖然性別是男子，可骨子裏卻透著女氣，就連靈魂恐怕也已經被掏空了再塞進女人兩個字，這就是早乙女拓實的兄弟們。
    然而，拓實是不同的。
    總是低眉順眼，柔柔笑著，當他抬眼之後，卻驚覺此人眸子深處的剛毅堅韌；總是邁著幅度較小卻不細碎的步伐，雙腳落地無聲，可此人行進間卻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渾然天成一派獨特的非女性氣質；上妝，表演之中，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柔媚到極致；卸妝，拓實又恢複為拓實，你無法說他女氣，也無法說他英氣，折中，就是拓實的風格。
    十八歲到十九歲，僅僅一年，拓實的身價便飛漲為早乙女家曆史以來的最高點。
    雖然是男人，雖然此人透著清冷疏離，可越是這樣，就越會有人企圖扒下你的衣裳一窺究竟。
    身為藝伎的男人，遲早也是要將身體出賣掉的，隻是一個時間問題罷了。
    早乙女家有專人為拓實早早安排好每一步要走的路，十九歲，到二十歲，拓實知道，再有一年，他就必須要承歡他人身下，做早乙女家每一個藝伎都必須要做出的奉獻。
    早乙女拓實有一個弟弟，同樣是早乙女家的養子，叫拓實為哥哥。
    這個孩子，比拓實小一歲，名為蓮。
    蓮是一個不太獨立的男孩，總喜歡跟著拓實的腳步，拓實怎麼走，他也怎麼走。拓實不得不處處關照蓮，隻因為那一聲一聲“哥哥”，讓拓實心裏總是蕩起最深沉最溫柔的漣漪。
    蓮的身體很不好，心事太多，總是糾纏在親生父母為何要將他拋棄這件事情上。拓實想，跟蓮比，自己是幸運的，什麼都不記得要比蓮這樣既不清楚卻又忘不掉來的輕鬆太多。
    蓮，很早就已經開始出賣身體，這是早乙女家的安排，拓實也無法阻攔。從那之後，蓮的身體每況愈下，蓮時常告訴拓實相似的話：“哥哥，我能看到靈呢，就站在街角，是個女孩子，她說她最喜歡看拓實哥哥的表演，讓我一定要告訴你。”
    拓實很擔心，蓮可能活不久了，不然不會產生如此離譜的幻覺。
    總算，蓮挨到了拓實二十歲，前一天剛為蓮過完十九歲的生日，後一天，蓮就懇求早乙女的當家，讓他伺候拓實的第一夜。
    拓實跟蓮，穿著華麗的和服，兩雙木屐踩踏在地麵上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夜那麼靜，靜得能聽到微風吹過耳畔的呼呼聲。
    “哥哥，你害怕麼？”蓮冰涼的手被攥在拓實溫暖的手心裏，輕輕問著。
    “我……不怕。”拓實緊了緊握住蓮的那隻手，可聲音卻有一點打顫。
    “哥哥，別怕，沒什麼大不了的，隻有一點點疼，一點點而已。”
    “嗯，我不怕，倒是你……”
    停下腳步，轉過身子，拓實垂目看著蓮。二人都畫了濃重的妝，拓實還是知道，妝容背後，蓮的臉色一定非常蒼白。
    蓮啊，我的弟弟，你不要再想了吧，過去的就讓它過去，陪哥哥一起走完後麵的路，好不好？
    拓實想這麼告訴蓮，可是他知道，他不能說。
    對於蓮來說，死亡隻會是一種逃脫苦難的解脫。蓮無法像拓實這樣，不去思不去想，任憑所有自己不期待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蓮的多愁善感，注定他的早亡，拓實是知道的。
    “哥哥，你身後有一個靈呢……”蓮認真的抬起手，指著拓實背後。
    拓實溫柔的笑笑，“又是來看表演的嗎？你幫哥哥告訴它，今天的表演不適合有外人在場，請他回避一下吧，好……”
    “嗎”字還沒出口，蓮竟一把扯住拓實的胳膊迎著拓實背後的方向撲了過去。
    血花飛濺在拓實眼前，在路燈下撒出華美的深紅畫卷，拓實立刻轉身……
    “蓮！”
    抱住蓮滑落的身體，蓮的胸口不知道被什麼戳出了拳頭大小的窟窿，鮮血噴湧而出，頃刻間染紅了蓮的衣襟跟拓實的袖擺。
    “哥哥……這個靈……是壞的……你快走……快走……”蓮驚懼的睜圓雙眼，卻還強作鎮定一下一下推搡著拓實。
    “蓮！蓮！！”拓實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明明什麼都沒有，怎麼會……蓮怎麼會……
    巨大的震驚與悲傷之下，拓實無法如蓮所說立刻逃命，他隻能緊緊的擁住蓮。
    眼前如同被盛夏驕陽炙烤著，顯出熱氣蒸騰的模糊幻影。拓實總算看到了蓮時常掛在嘴上的“靈”，確有其物啊，原來自己竟一直誤會了蓮。
    “哥哥，快走……快走……”
    拓實堅定的搖了搖頭，眼看惡靈又要撲上來用手上尖銳的骸骨攻擊自己，拓實一把撕破自己和服的裙擺，甩掉木屐，抱起蓮，掉頭狂奔。
    靈的嘶吼聲貫穿耳膜，拓實真真切切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壓迫感，蓮那單薄的身體此刻也變得沉重異常。
    “哥，別管我，我本來就是要死的人，你不要陪著我送命啊，哥……”
    “別說話，我不能看著你這麼死去，我跟自己發過誓，一定要看著你帶著笑容離開！”
    身後的惡靈像在玩貓捉老鼠，追著拓實跑了幾條街，終於厭倦了這場遊戲，惡靈扇動翅膀，飛起來，盤旋在拓實頭頂上。
    “哥……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啊，放下我吧，求求你！”
    “不行！”
    拓實的拒絕，也斷送了他唯一的活路。
    惡靈呼扇著翅膀，尖嘯一聲後俯身衝下。
    蓮驚懼的捂住雙眼，拓實隻能把蓮護在自己胸前，用整個後背去迎接惡靈的攻擊。
    就這樣死掉，好嗎？
    拓實笑了，在蓮的額頭上印下輕輕的一個吻。
    蓮愕然抬頭，看到的，是拓實絕美容顏上溫柔不舍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