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漢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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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忙坐到琴邊:“不若我也彈一曲,你從旁指正,可好?”
“庭玉你莫不是嫌阿悠資質魯鈍?”
“絕無此意。指教不敢,公主請,庭玉洗耳恭聽。”
太子狡黠地衝我眨眨眼,他頭裹紗布,活像個大頭娃娃,竟覺十分可愛。
我信手撚弦,奏的是《梅花三弄》。這是我最為熟絡的曲目,阿爹也曾誇我彈奏此曲時頗有大家之風。
隻彈了一段我便歇了指,“如何不續下去?阿悠,你到讓人刮目相看呐!”太子被勾起了興致。
“指法嫻熟,已然不錯。”庭玉讚道。
“已然?”我獻出得意之作,就是想誘他教我《漢廣》,可這評價似有保留啊。
太子也聽出了他的意思:“有何不足?”
“如若單從技藝看,無甚瑕疵。”
“那麼?”我疑惑。
“阿悠不到十歲罷?有如此水準已是十分難得,想必《漢廣》亦能這般出色,技藝上庭玉已無以教授。”
“那我如何不能達到你那樣的境界?”
他看了看太子,苦笑道:“一月之前我亦不能。”
我似懂非懂,忽聞遠遠傳來幾聲呼喝,怕是秀秀她們久未等到我們回返,找尋了來。
“請恕庭玉此時不宜多留,先行告退。”
“也好,先回東宮,我隨後既至。”
“諾。”庭玉作揖離去,走出幾步,突然回頭,展顏一笑:“阿悠,曲高未必和寡。”我愣愣看著他離去,聞琴識人,他聽出我內心的彷徨不安,我又何嚐不知他也是如此呢。
“阿悠。”太子在耳邊喚我。
“嗯?”
“先前為兄求允之事,還望玉成。”他表情凝重。
“可庭玉已然……”
“此事如若這般輕鬆,今日送庭玉過來的就不會是秦總管。”
不解地看向他,他雙瞳染墨,此刻滿是掩不住的擔憂。
“這是父皇給予的警示,他想說我的一言一行皆在其掌握之中。”
“既是如此,你焉能妄動?”我想起皇帝舅舅那雙溫柔至極的手,一麵為我精心梳髻,另一麵卻是翻雲覆雨,定人生死。
“相關庭玉,明知不可為也非得為之。”仿佛時光倒回,眼前是被鮮血模糊麵容的少年,跪在未央宮空闊的大殿之上,身姿單薄卻似巍然。
“見過太子殿。”蘭影近前行禮,中斷了我們的對話。“公主,天色已然不早,不若改日再遊?”
“然。”
有旁人在,太子不好開口,隻是滿眼懇求。
進宮伊始,我便抱定“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決心,隻盼著無功無過早日回府。可事與願違,自第一日起我就被扯入一樁樁繁事中,甚至成為了一出宮變大戲的重要角色。
如今,這裏有了我在乎的人,我再不能作個悠哉看戲的旁觀者,若果阿爹曉得我這般境遇必會罵我傻罷。
傻就傻罷,庭玉怎麼著也算是我的知音了,太子又是這般執著,我如何能袖手旁觀。抿唇思索一陣,說道:“就這兩日罷,你等我消息。”“多謝。”
該怎麼向皇帝舅舅提起呢,他再是寵我,太子的事似乎業已超出了他的底線,恐怕會被他冠以恃寵而驕的印象。我趴在憑幾上,以手抵頦,苦苦思索,連秀秀把一食盒置於我前也未察覺。“公主,莫不是魔怔了?這可是您最喜的栗子糕,是蘭姐親自下廚做的哦。”她推了推我,我方才醒覺。
“公主可是應了太子何事?”蘭影遞過一雙象牙箸,我記得這還是皇帝舅舅才給的賞賜,他說這宮裏隻有我與他用一樣的食具,每當用膳就如同他在身邊,享用了美食也須記得他。
忽然,計上心頭,我拍桌而起,把蘭影、秀秀嚇了一跳。我扯住蘭影:“可是後日入宗碟?”蘭影雖是怔愣,不過馬上回道:“然,秦總管今晨差人傳告的。”
“除卻栗子糕,你還會哪些汝陽特色點心?”
“隻會幾樣簡單的。”
“也行,再備些酸梅湯,本公主後日要請客。”
“您要請誰?”
“皇上啊。”
秀秀幾乎跳起來:“你果真不是魔怔了?請聖上吃這些?”
“這些又怎樣?都是我喜歡的啊,自然要與舅父分享。”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宗廟正殿,管弦絲竹,由皇帝舅舅親念禱詞。我著青色曲裾,跪於供桌前,手藏袖中,舉手加額行大禮。所幸儀式並不長,待禱詞完畢,請出宗譜,皇帝舅舅把我名字簽上就大功告成。我再行一禮,從地上起來,輕籲了口氣。
皇帝舅舅看著我,搖首輕笑。我吐了吐舌頭,挨到他旁邊:“舅父。”
“嗯?你叫朕什麼?”
“父,父皇,阿悠可否仍叫您舅父?”
“你不願?”
“不是,阿悠竊想,喚您‘父皇’之人尚有三個,喚‘舅父’的獨我一人,阿悠要作最特別那個。”
“恩,如此,人前你須喚我父皇,餘下就隨你罷。”
看來他心情極好,得意的模樣與太子如出一轍,果然是兩父子。
今日,太子並未來,進宗廟前到是見著了暮賢妃。她依然豔妝華服,珠圍翠繞,攜著阿芙立於階前。見我過來,她嫣然一笑:“賀喜長安公主。”“見過娘娘。”我回禮。她還真是會做人,進不了宗廟也專程過來恭賀,為了討好皇帝舅舅真是煞費苦心啊。
“阿芙給皇姐賀喜。”阿芙今天略施了些薄粉,卻掩不住紅腫的眼眶,她向我微微屈身,矜持端莊。
“不必多禮。”我正欲錯身上階,她卻扯住了我的衣袖。我想起宮宴那日,她也是這般,不由有些氣惱。
“阿芙,時辰快到了。”
“阿悠姐,你,你可否去看看泓哥哥?”
小屁孩?這幾日他音訊麵無,我還以為他已經回府了。“他怎樣?”
“阿芙,不得耽誤你皇姐。”暮賢妃攔住了阿芙,原來是禦攆到了。眾人迎上去見禮,阿芙急慌慌地湊我耳邊:“他就住在太液池邊的皓月閣,你千萬得去,他……十分不好。”
“悠悠,在想什麼?”“在想,恩,父皇啊。”一下反應過來,對著笑眯眯的陛下。
“你阿爹未到,可有些失落?”阿爹稱病未至,隻送來大量賀禮。不過暗裏給了我一封短信,說是舊病故犯,就快痊愈,讓我勿要操心,並且告誡我身份越高桎梏越重,日後須得愈加謹慎,末尾還提到重逢之日已然不遠。真的不遠嗎?我甚至已經多出個家來。
“失落倒是未曾,隻是有些擔心。”
“朕已遣黃醫正至汝陽,不日即到,你毋憂心。”
“恩。”
“怎麼還是悶悶不樂的?”他摸了摸我的頭。
“可能是夏日漸至,有些鬱燥罷。”
“確然,此時用冰又嫌早了些,稍過幾日,朕帶你去行宮避暑,可好?”
“善。昨日蘭影見我無甚胃口,說今日會備些汝陽點心,現下想起都有些亟不可待了。阿悠可否先行告退?”
“嗬嗬,有了美食,便把父皇給撂了?”
“不敢,隻是……”
“如此。朕到是有口福了,走罷,還有些事得交付你。”
我獻寶似的為皇帝舅舅挾了塊栗子糕,又奉上酸梅湯,他好似十分受用,眯著眼細細品味。我打量他,這些日子臉色雖是和緩了些,但仍是過於蒼白,當皇帝真是鬧心鬧肺的活兒,想不通怎會有那麼多人覬覦。
“為何一直看著朕?”
“阿悠新習了支琴曲,舅父可想聽?”
“速置瑤琴。”他吩咐道。
我淨手焚香,泛音起頭,正是《漢廣》。
偷覷他的表情,似是欣賞,偶爾卻輕蹙眉頭,正是我轉折生硬之處。
未曾彈完,我就止住,還發恨亂撥一氣。
“悠悠,琴技不錯,何故生氣?”
“阿悠慚愧,給授曲之人丟臉了。”我故作懊惱。
“有這等高足,自應榮幸,何來丟臉一說。”他近前攬我入懷,輕聲安撫。
“那是舅父未聽過那人彈奏。”
“……趙庭玉?”
“然。”我這才知道庭玉姓趙,看來太子引我去半亭的事,皇帝舅舅果真一清二楚。
“以後莫提了,別被有心之人利用。”他的手正壓住我的肩,此時抓得我生疼。我“哎喲”出聲,他方才發覺,趕忙鬆開,關切道:“可痛?”
我眯起一隻眼,蹙起眉頭,連連點頭。表現雖是誇張了些,不過目的達到就成。皇帝舅舅語氣鬆動了些:“哎,趙庭玉到是個好孩子,才華出眾,品貌俱佳,其父趙湛作中郎將多年也一直兢兢業業,若不是……朕也不願責其戍邊。”
“戍邊!”
“他竟未提?已令其後日啟程。”
我朝法令:戍邊者,開荒之民,軍需儲役,未召不得擅出邊地。
庭玉一個文弱公子,撫琴書畫之手卻要去操持農具,手無縛雞之力可能會上場對敵。他不能離開邊地,太子亦不可隨意出京,這就意味著二人——生離。
“舅父,是否太過苛責?”
“朕思慮良久,唯有此行。放心,朕安排他去益州,那是燕芷轄區,自會妥當處置的。”考慮詳盡,竟已無回旋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