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明月難尋  第三章 莫使惹塵埃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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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天光大好,正合出行。我叫付姨拿了件素淨點的衣服,鵝黃底色的袍子套在我身上,倒顯得把整個人的精神提了起來。
    要說起這去普凡寺讓我忐忑的原因,不為別的,隻為這普凡寺前有一條普凡河,普凡河上有一座塵埃橋。
    普凡河貫穿南修國東西,又因南修國處在這塊大陸的最南部,終年不結冰,綿流不斷,可以說是南修國的母親河,普凡寺建在這條河附近,也意在與它一樣起到“普渡眾生”之用。隻是那本意讓路人洗淨塵埃的塵埃橋,讓我心有餘悸。
    我清楚地記得,前世誤入輪回之前,我曾一步一步踏著那平滑的奈何橋,跟隨著眾多鬼魂,渾渾噩噩地走向輪回入口前的孟婆。那奈何橋就像一處陷阱,周圍彌漫著鮮血味道的空氣,讓人感到窒息。周旁盛開著妖豔邪惡的彼岸花,粗壯浸著綠汁的藤蔓在空中瘋狂地晃動著,我想閉眼,卻有一股力量讓我無法控製自己。像是要給每個走到生命盡頭的人最後看看生命的脆弱,我親眼看著前麵的那個衣著華麗,滿身肥肉的胖子被找他尋仇的其他鬼魂一把推進橋下無底的深淵,噬人的藤蔓意猶未盡地伸出鮮紅的長舌回味著,發出“嘶嘶”的可怕響聲。那個前世是貪官草芥人命的胖子,甚至還沒有得到投胎的機會,直接掉進了萬劫不複。我想迅速的跑下這座恐怖的橋,卻依然邁不動自己的腿,機械地緩慢地挪著步子。
    我終於跟著長長的隊伍下了橋,才發現自己甚至連出汗的力氣都沒有了。排著隊來到輪回入口,孟婆看著我,並沒有立刻遞給我湯,我想一定是因為她的直覺在疑惑我為何陽壽未盡就來到了這裏。我沒有力氣告訴她自己是因為某個時空錯亂而機緣巧合地掉到了這冥界,隻是還沉浸在剛剛的驚懼中。孟婆和我誰都沒有說話,就這樣僵持了一會兒,好象是我後麵的一個人,不,是一個鬼魂等的不耐煩了,伸出手直接把我推進了輪回的入口。朦朧恍惚中,我隻記得一隻雕有翠竹的藍色袖子在我眼前一晃,我便失去了知覺。再醒來後,已經發現自己成了一個小小嬰兒。
    是的,這普凡河上的塵埃橋,與那盡溶萬物的冥河上的奈何橋,一模一樣。
    雖然我知道這兩條河和兩座橋無論是從顏色,還是功用上根本是天壤之別:一個用來懲罰惡人,溶盡了天底下的可惡之色,呈令人作嘔的黑色;一個滋養萬物,水質清澈透明;一座印滿了各色的腳印,使人擁有另一個未知的生命;一座通向最清淨之地,令人心思清明。但自從娘第一次帶我上香至今,我心裏保留著的那一份恐懼,久久揮之不去。
    隻是巧合,隻是巧合。
    但這種巧合是否是在提醒著一次一次承受著輪回之苦的人們,世間沒有絕對的善和惡,看就看在你是如何選擇?陰陽兩隔,黑白分明的不隻是河和橋,隻怕還有人心。抑或是這又是和我的經曆一樣,一個上天與人開的玩笑?一切不得而知。
    若真是如此,我隻能苦笑。恐怕我又是一個例外,一個上蒼根本不可能料到的意外。他安排了人們在壽終正寢後走過奈何橋領略到生命的善惡,總在最後才告訴他們生命的可笑,讓他們後悔自己所造成的一切不幸,而安排這些的神明們卻在某個地方看著這些愚蠢的人類痛苦、傷心、流淚,隻會不經意的為他們感到可笑。而我,偏偏又因為一開始就是個例外,所以命運一直沒有扭正過軌跡,留下了我的記憶,讓我想到這一切的一切。難道讓我帶著前世的一切去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很有趣嗎?我倒寧願喝下那一碗本應屬於我的孟婆湯,把前塵過往忘的幹幹淨淨,那樣,起碼活的輕鬆自在。
    普凡河上塵埃橋,冥河有橋名奈何。
    恐怕,真是一種充滿巧合的暗示。人在這世上,果真身不由己。
    奈何惹塵埃。
    誰又願意做那些本不願做的事。辛辛苦苦在這世上煎熬百年,雄心者喜歡俯瞰江山,翻手為雲;閑適者向往輕鬆自在,暢遊山水;安樂者希望養在閨閣,安穩享樂;謀略者願意計施天下,運籌帷幄。諸如這些,人各不同,自然也會有不同的命運。
    我淩菁,不管前緣後世如何,隻要今生,為自己而活。
    想到這些,先前的緊張煙消雲散。我不禁莞爾。
    轎過塵埃,我已沒有以往的不適。看來,有些事情還是需要自己親身經曆,想通的。付姨和小綠見我微笑,雖不知為何,想來是我看到這美景心曠神怡,也跟著微笑。卻不知,僅這短短的半柱香,我已想通一直以來困擾自己的問題。這樣也好,況且自從二世為人開始,我已經養成什麼事都是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想。告訴別人,隻會多一個人煩心,想想也不值。
    過橋,進山,達寺。我跳下轎,環顧四周,這寺中來上香的人還真多,寺中煙霧繚繞,顯然香火很旺。
    抬頭向上看,木製的牌匾上“普凡寺”三個字顯然已經經過多年的風霜雪雨的洗禮,四圍的牆也有許多處掉漆。雖略顯舊,卻又多出了一分古色古香的味道。看到這些,又想到現代諸多寺廟的富麗堂皇,我心裏越發對這裏有好感:不知這家寺廟的住持是誰,如此簡樸,不鋪張浪費,倒也難得。拋去我聽到民間有人說見過這位住持後所得甚多,單單看這裝飾,這人定是個心澄如鏡,了卻世俗之事的高人。
    挽著小綠和付姨的手,我小心地邁過門檻,進入佛堂,找了一個蒲團虔誠的跪下祈禱。跪在蒲團上,我心中默默念道:“佛祖顯靈,淩菁隻希望一家人能夠平平安安的生活在一起。這一世,不求榮華,不求富貴,隻求莫要痛苦別離,隻求能夠不被這些封建禮法束縛,一生逍遙自在。若得如此,淩菁心滿意足。”想罷,恭恭敬敬地磕了兩個頭,起身。
    我忽然想見見這寺中的住持,認定他是個智慧之人,說不定見到後真能得到什麼有用的啟示。
    我攔住一位正欲進禪房的僧人:“這位師傅,請問你們住持在嗎?”
    僧人雙手合十,不緊不慢的說:“小施主,今天主持要在禪房打坐一整天,恐怕小施主無緣得見。還是下次再來。”
    我心裏頓時有些不滿,心想,你們就看我小,看來不露出些本事還真不行。心中所想,表麵上卻依舊笑語吟吟:“那麻煩這位師傅了,幫我給住持帶個話好嗎?就說我早就聽聞住持的大名,今天正好想來一首新詩,想和住持討教討教。”
    我眼珠一轉,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一字一句的念道:“身如菩提樹,心似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看著那個僧人驚訝的表情,我頓了頓,接著朗誦道:“菩提本非樹,明鏡變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僧人仔細地打量了我一遍,依舊雙手合十,語速卻有些急,不似剛剛的慵懶:“小施主請稍等,我進去通告住持。”
    我望著在旁邊也很驚訝的付姨和小綠,小聲告訴她們:“這是我從爹書房裏的一本佛經上看到的,你們不準說出去哦,我是嫌無聊才看的,也就是拿來騙騙這些禿驢!”
    付姨和小綠看我一副“不可說”的傻樣子,頓時從崇拜的目光轉變成一聲歎息。小綠撇撇嘴:“我就說嘛,菁菁怎麼可能會這麼深奧的詩句啊,一定是瞎背來的!”我捂著嘴偷笑,邊笑邊搖頭。
    不一會兒,那個僧人走過來,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道:“小施主,住持請您到後院探討佛經。”我衝付姨和小綠擺擺手,示意她們別跟來,在外麵等我。探討佛經?鬼才信!隻不過不相信一個七歲稚兒有那樣的才氣罷了。我相信他一定沒聽過那幾句詩,他隻是想從我嘴裏套出誰寫的而已。算了算了,大不了就把爹和娘搬出來好了,反正這種張冠李戴的事我又不是沒做過。
    隨著僧人進入後院,一個微微有些駝背的身影背手而立,想必那就是住持吧。僧人看到他,立馬恭敬道:“住持,剛剛賦詩的香客就是這位小施主。”住持轉過身,衝他點點頭,示意他下去。僧人低了低頭,退了出去。
    我仔細打量他,大約五十出頭的樣子,雖眉毛和胡子都白了,但身上卻夾帶著一絲神秘的氣息。他直視著我的眼睛,也仔細的盯著我看了半天,半晌,開口說道:“早就聽說安南將軍有個古靈精怪,聰明伶俐的女兒,今日得見,果真不是徒有虛名。”
    我心中一驚。我還沒有說明自己的身份,但他光憑對別人的了解,隻一首詩就可如此確定,這人果真厲害。心想就算自己裝的再像,隻怕也隻會讓人家笑話。於是我褪下那一副童稚的樣子,頭微微揚起,有些驕傲地說:“你是想知道那首詩從何而來嗎?既然你我心裏都已明了,不妨告訴你,我不介意。”
    住持望著我五官和神情極不匹配的臉,不禁也笑了,不得不說,他笑起來很慈祥:“嗬嗬,施主叫我明鏡就可以。至於施主剛剛說的,不錯,我剛才聽到那幾句詩時是很想知道前因後果,不過現在見到你,我已經大致清楚是怎麼回事。雖然我不能確定這其中的奧秘,但,淩菁,一定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七歲孩童。”
    我聽到他這樣說,心中早已沒有多大驚訝,又聽到他的那聲“施主”,隱去一個小字,自然猜透了七八分。世界之大,還真是無奇不有,原來真有看透人心之人。能結交到這樣的人,也算是一種運氣。
    我露出一副奇怪的樣子,故作驚訝:“你明白了?我什麼也沒說,你明白什麼了?”
    明鏡笑得仍然很慈祥:“施主就不必試探老衲了。有些話,彼此心知肚明既足夠,無須非要說個清楚。不過,施主可一定要小心,超出年齡的心智雖可貴,但也容易把你帶離自己的生活。既然施主自己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那就要堅定的走下去,可千萬莫要迷失了自己的心智。”
    我一愣,不知該如何答話。許久,幽幽地說:“老禿驢,別和我打什麼啞謎,我的腦子不是用來和你繞彎的。你也不用施主長施主短的,叫我菁菁就好。你別裝傻,你是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的,難道。。。。”我停了下來,沒有再往下說。
    明鏡聞我稱他老禿驢,倒也不生氣,聽到我的後半句,皺了皺眉:“菁菁,人間萬物自有定數,你明白這一點。”
    我的心涼了下去。我之所以要一個人來普凡寺,誦那兩首詩,非要見到明鏡,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沒有外人傳的那種看透人心的本事,可不可以找到讓我回家的辦法。沒想到他真的是可以看穿我的身份,卻沒有辦法達成我的願望。
    是誰說的這句話,先給我一個深深希望,再給我一個深深失望,比直接要讓我絕望要難過的多。
    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強求了。若是苦苦糾纏在這個問題上不放手,恐怕真要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一生也不能達到自己自由自在的心願了。我向明鏡鞠了個躬,一洗剛剛的失落,調皮地說:“老禿驢,能認識你真是很高興的事,不過,你要是能給我保守這個秘密,我會更高興,把你當很好的朋友的!”
    明鏡溫和的笑笑:“能和菁菁認識也是很高興的事。有緣相識你這個調皮鬼,自然會幫你保守秘密。”
    我朝他做了個鬼臉,轉身向外走,邊走邊向他擺手再見。
    身後老禿驢的聲音再一次響起:“菁菁,你的命數不一般。若是隻想平淡,怕是不易。”
    這一次,我笑的不易覺察。我想,我連眼睛裏一定都充滿了自信:“老禿驢,你知道嗎,我的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裏,他人,奈何不得!”
    後來我與已經老邁的明鏡回憶起這個我們初次見麵的情景。明鏡笑我的輕狂,但那個多年以後洗盡鉛華的我,卻依然像當年那個勇於揚起頭的自己一樣,自信滿滿,對未知的未來充滿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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