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嚴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間愣住了，就那麼看著他。
    “如果不這麼做，對於那位飛行員來說，就是殘忍，我說得不對嗎？”
    周至嚴不知該怎樣回答，呆呆看著飛機被拖遠，工人清洗幹淨跑道上泥濘的機油，一切渾然如未發生，深吸口氣
    “BIELING，我突然想起了咱們在重慶…跟那時候的我們相比，也許，剛才那位飛行員的選擇是正確的。”
    周至嚴有些黯然——人命大過天，可最近這一段時間發生的種種讓他真的不敢再去完全相信這個道理。那位負責人是開了槍，可他明白開槍是為了終止戰友的痛苦，甚至可以說是一種仁慈。這決不同於自己和同事當初在重慶被當作飛機零部件一樣看待：能用就繼續用，不能用…就毀掉。
    “咱們走走吧。”
    “還是先休息一下吧，你走了很多了。”
    “沒關係，大夫說我的傷腿要盡量多活動，不然肌肉會萎縮…總不能有長短腳的飛行員吧。”
    BIELING擰不過他，兩人不知不覺走到了外圍的山坡上，周至嚴放下拐杖招呼BIELING陪他歇一會兒，仰躺在草地上看著澄淨的天空，突然開口，
    “BIELING，你告訴我，你喜歡飛行嗎？”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沒什麼，就是想知道…你心底的想法。”
    BIELING雙手交叉枕在腦後，
    “怎麼說呢，如果沒有遇到你，愛上你，可能我一輩子都不會想到我會成為飛行員。”
    “…為了我？”
    “是啊，你不知道，那時候你有多神氣，從我身邊下車的時候，身上帶的氣味都和地麵人員不一樣…嗬嗬。”
    周至嚴想起那時候總在後視鏡裏偷偷看自己的BIELING，笑了，禁不住翻身抱住他，
    “謝謝你，因為有你，我飛得更好。”
    “…等等，這個笑容不要動，讓我拍下來。”
    手忙腳亂的拿起放在旁邊的相機，哢嚓一聲，底片上留下愛人無奈的寵溺。
    “我剛才忘了拍那個飛行員了。”
    周至嚴沉默一下，
    “為什麼要拍他？無非是死亡。”
    “不一樣的，周。他倒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他是幸福的，對嗎？”
    周至嚴想起那人臨去前嘴角的笑容，眼前忽然又晃過LARRY離開前加油的動作和王太太去世時臉上精致的妝容，他們無一不是麵帶微笑的迎接前路…因為都是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吧。
    “周，你知道羅伯特•卡帕嗎？他是一個戰地攝影師，鏡頭中記錄了無數的戰爭場麵。他不是在誇大死亡，隻是讓更多的人認識到，戰爭是什麼。”
    “那戰爭是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BIELING止住了話語，也慢慢躺下看著夕陽，
    “我隻是在一本書上看到過，‘戰爭，就是一場悲劇，而在這場悲劇裏，你找不到元凶’。”
    周至嚴慢慢品咂著這話裏的意思，心髒忽然像被什麼抽緊一樣，猛然抱住身邊的BIELING，
    “不要飛了好嗎？”
    “怎麼了周？我當然還要飛，我還等著你的腿好了繼續做我的機長呢。”
    “不，不要。即使我好了，你也不要和我一班機了好不好。在重慶你做地勤不是很好嗎？”
    周至嚴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他清楚BIELING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但他不知道的是，每每遇到危險，他在身邊自己會多麼的心慌意亂。多少次，如果下麵不是皚皚雪山，他推也會先把BIELING推出去跳傘…深吸一口氣，看著BIELING，艱難的說出口，
    “你不知道，很多次，我都後悔為什麼同意你上天…”
    BIELING也定定的看著他，
    “是啊，如果不是因為想跟你一起上去看看‘駝峰航線’到底是什麼，我可能到現在還是班車司機呢…”
    看到周至嚴眼中的脆弱，BIELING撫摸著他的臉，
    “但我已經在這裏了不是嗎？我知道你擔心我，以後，我會盡量少飛…但你要答應我，一定要回來，因為我會一直在這裏等你。”語氣慢慢變得嚴肅。
    周至嚴肯定的點點頭，
    “有你在，我一定會回來。”
    國內的情形仍舊是一團糟——國民革命軍在獲得明顯製空權的前提下因協作問題導致桂柳會戰失利。聽到這個消息，大家心情都很糟糕；歐洲戰場上蘇聯一年發動了10次進攻性作戰，據說消滅了200萬德國人，這些消息又帶給了大家希望。不過如果說這些都離他們比較遠的話，那麼太平洋戰場上美軍取得了馬裏亞納群島戰役的勝利是真真實實的帶來了‘好處’——聖誕節期間，機場會有好萊塢明星勞軍！軍官和士兵們全都轟動了——出於安全的考慮上級沒有提前告訴大家是哪位明星，所以那一段時間軍營裏最常見的‘活動’就是打賭到底是誰會來。BIELING也很興奮，並把這個消息帶回了‘中航’——再過來探望周至嚴的時候，帶來的是‘中航’美方工作人員的賭金。
    周至嚴對這些沒什麼興趣，不過看BIELING那麼開心明星來的時候也去湊了個熱鬧。考慮到現場的擁擠情況，BIELING專門找了輛輪椅推著他去的。明星很漂亮，光彩照人，扭腰擺臀的唱了幾首歌，惹得下麵的小夥子們口哨連連。到了最後邀請一位上台的時候更是引發了‘暴動’，要不是BIELING緊緊的護著，周至嚴的輪椅都差點被擠翻。可能那位女明星也看到了這一幕，竟然邀請BIELING上台合唱聖誕歌。周至嚴在台下看著自己緊張羞澀的愛人，露出了難得的微笑。
    明星很快又離開了，大家三三兩兩的議論著往宿舍走，他們走在最後。BIELING的興奮感還沒有過，一路嘮嘮叨叨的描述自己的心情和女明星的美麗，
    “看她的眼睛，還有那金發，簡直是上帝的藝術品，你不覺得嗎？”
    周至嚴靜靜的聽著，聽到這一句的時候揮手打斷了他，有些費勁的自己操縱輪椅轉過來，月光灑在BIELING身上，
    “我知道她的金發很美，但是，在我心裏，你的，更美。”
    BIELING定住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周至嚴在誇獎他…第一次這麼直接的誇獎他。
    周至嚴微笑著看著BIELING的臉慢慢漲紅，手足無措的東張西望半天終於鼓起勇氣直視回來，
    “周，在我心裏，你也是最好的。”
    聖誕節之後周至嚴就主動要求回去休養了。那年的冬天很冷，天氣很糟糕。日本人占領了廣西大部之後又開始派遣戰機不斷的對他們進行騷擾。幾乎每天都有飛機掉下來，但更多沒掉下來的仍在源源不絕的往國內運送著物資。
    就在這樣的環境中，春節來到了。BIELING最近已經在慢慢的向地勤轉換，但每月仍有差不多120小時的飛行時長。他知道周至嚴‘閑’了這麼久心情不好，早早的排開了班次買了很多好吃的帶回家——竟然還有一瓶酒。
    “你從哪裏搞到的酒？”
    周至嚴看著手裏的威士忌——這邊喝酒的人很多，壓力大，不用飛的時候大家都想方設法的讓自己放鬆。酒，自然就成了搶手貨。
    “嗬嗬，這是個秘密。”BIELING不想說出這是他高價從別人那兒弄到的，他知道周至嚴一直很簡樸。
    周至嚴想了一下也沒再追問，幫著BIELING把吃的擺滿寫字台，倒上酒，
    “周，我知道春節是中國人最重要的節日，節日快樂。”
    周至嚴笑著和他碰杯，一飲而盡，兩人開心的把所有東西都吃完，看BIELING有些醺醺然了，周至嚴拿出了自己全部的積蓄，
    “中國人過節要給比自己小的人發紅包，就像你們要給禮物，這是給你的。”
    BIELING昏頭漲腦的打開看了下，
    “不行，這個我不能要。”
    “拿著吧，到了美國，我可能還要先靠你養活呢。”
    BIELING定定看了他半天才琢磨出他話裏的意思，激動的朝周至嚴撲了過去，
    “周，我太開心了。真的，我太開心了…”
    夜裏，遠處又傳來了爆竹的聲響，兩人擁抱在一起靜靜聽著，
    “你不疼了吧？”周至嚴低聲詢問著懷裏的BIELING，
    “你剛才的響聲都快把外麵的爆竹聲壓下去了。”
    BIELING掩飾性的咳嗽兩聲，
    “那你呢，你的腿，沒事吧。”
    “沒事了，過完年我就去申請排班次了。”
    “好，我和你一起飛。你這麼久沒飛了，我有些不放心。”
    “你和我一起飛我才不放心呢，和經理們說過了嗎？什麼時候轉地勤？”
    “說過了。經理希望我能飛到4月雨季來到的時候，畢竟那時候的氣候比現在會好一些。”
    “要到4月啊…”
    “嗯，還有，我查過了，我現在已經飛了220多個來回了，我希望能飛到250個來回，能不能追上你？”
    “哦，我已經飛了500多個來回了吧。”
    “嗯…那我就盡力趕上你的一半。”BIELING垂頭喪氣，惹得周至嚴微笑，
    “別難過。‘駝峰’，飛過一次的就是英雄。”
    “我可沒想過當什麼英雄…對了周，有你家人的消息嗎？”
    看周至嚴心情這麼好，BIELING終於把盤桓在心中很多日子的話問了出來。這些日子周至嚴不在身邊他想了很多東西，他明白了王老夫人帶那4個仆人過來不僅僅是為了壯聲勢，心裏緊張著周至嚴的家人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到來，又考慮著要是他的表妹來了能不能接受他們之間的關係。
    周至嚴沉默下來，這也是他最近不斷思考的問題。每逢佳節倍思親，他當然思念自己的家人，但又能以什麼麵目去見呢。賀家應該已經把他在‘中航’的消息告訴他家人了，但轉眼小半年過去了，什麼消息也沒有。王夫人是個女人還懷著王家的骨血下場都是那樣，BIELING倒不是個會尋短見的人，可他是個男人，這種關係更不能為世人所接受。真要是家裏來人逼他離開，他會多傷心？BIELING會多傷心？！也許，真的是相見不如不見吧。
    還有麗蓮，她應該也收到自己的信了吧，為什麼也沒有消息呢？信上是附了這邊的詳細地址的啊。
    BIELING借著月光看著周至嚴臉上的神色，
    “周，你的表妹…不來了嗎？”
    “…我也不知道。”
    “也許，她不想跟我們一起走？”
    “應該，不會吧。我們也算是從小一起長大，我很清楚她也並不滿意兩家定下的親事。她和我說過很多次，她想獨立，想離開家庭呼吸外麵的空氣。”
    “就像凱瑟琳？”
    “嗯，就像凱瑟琳。麗蓮也在念大學，她成績很好。我相信，要是給她自由的環境，她也能做得像凱瑟琳一樣好。其實我離開家的時候也考慮過要不要帶她一起出來，但當時的時局那麼亂，我自己找到這裏都費了很多氣力。到這裏安穩下來之後也一直想著把她接出來，但一直沒下定決心。”
    “沒下定決心？這需要什麼決心？結婚嗎？”BIELING有些緊張。
    “不是，我們彼此都不想和對方結婚的。我說的決心…是我自己都不清楚真活到戰爭結束的那一天會在哪裏，又怎麼能再帶她出來呢…”轉過頭看著BIELING，
    “謝謝你，讓我知道了我該去哪裏，該做什麼。你不用擔心，我在這裏也攢了些美元，到了美國我也會打工，麗蓮是大學生也懂英文，不會太拖累你的。”
    BIELING皺起了眉頭，
    “不是這樣的，周。我的薪水比你高，我也有積蓄。而且我告訴過你，我母親去世前也給我留下了一些股票和基金，她一定希望我能和我愛的人一起使用它。”
    “可是你父親不會認可我們的關係的。”周至嚴說得客觀。
    “我當然希望他能祝福我們，但如果不能，我也已經是成年人，本應該搬出來獨自生活的。我想過了，你先讀書，我可以在學校附近街區做神父，神父是有津貼的。如果不夠，我可以找份工作業餘時間做義工。等你畢業了，我們再根據你工作地點搬家，我們會生活得很好的。”
    “…公司前一陣找我談過，希望我戰爭結束後能去香港工作，他們說我能成為首席飛行員。”
    “你當然可以。香港也不錯，那邊也有教堂。”
    “可是，香港離你家很遠…你，真能離開家這麼遠和我在一起嗎？”
    “周，我從小就立誌成為神父。如果不是被戰爭阻礙，我現在可能已經在英國，甚至非洲傳教了。隻要和你在一起，我在哪裏都可以生活。”
    周至嚴再說不出什麼，隻是緊緊的擁住了他。
    周至嚴的申請很快得到了肯定的批複。BIELING磨了他很久但這次周至嚴是鐵了心不再和他一起飛——他知道如果自己鬆了口，隻要自己還在飛BIELING就不會真正轉到地勤而會選擇一直陪著自己飛。
    塔台給出了信號，周至嚴隔著舷窗對跑道上的BIELING做了個肯定的手勢之後踩實了油門，飛機緩緩起飛。遇上氣流下命令聽到中文的答複時周至嚴才反應過來和自己飛的不再是BIELING了，心裏有些失落。不過一想起他現在安全的待在地麵上等自己回去，又覺得生活無限安穩和美好。
    3月，美國人以接近7000人死亡、20000人負傷的代價取得了硫磺島戰役的勝利傳了過來，這意味著日本人已經完全喪失了對太平洋的控製權。消息傳來，機場上下一片歡聲鼓舞。大家都在議論著美軍什麼時候登陸日本本土作戰。
    5月，德國宣布投降。所有人湧到了休息室收聽投降儀式的過程轉播，心急的人甚至已經開始打包袱準備回家。這次是周至嚴去買了酒回去和BIELING慶祝，然後再一次詢問那個問題，
    “你到底什麼時候完全轉為地勤？”
    “現在人手不夠，你也看到了，達姆達姆那邊現在物資多充沛，越多運一些回來日本人就能越早的投降。我答應你，再飛一個月，到6月底，我就不飛了，好嗎？”
    即使周至嚴再三叮囑上機前要自己檢查，遇到惡劣天氣不要逞強要及時返航…6月底，BIELING做副駕駛的飛機還是墜機了。
    ——
    理想總是美好的，在矜持如周至嚴都在規劃未來的時候，災難降臨了。
    後麵的章節可能有些不那麼‘美好’，甚至會讓部分人覺得有些‘跑題’，但還是希望大家耐心的看下去。這不是愛情小說，這是人，關於選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