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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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太學裏有不少學生,大都是在京諸王家的孩子,逢大儒講學的時候也會有王謝郗庚幾戶門閥的子弟;太子也偶爾會來,聽說他正忙於大婚,未來的太子妃是琅邪王家的女子,至於好不好看,我們都沒見過。
總之,這裏可比臨川王府有趣多了,那時候除了央朵幾乎沒人陪我玩,讓我不得不命人捉了好些動物來解悶。如今忽然多出這麼些玩伴,我便有些人來瘋似的高興,走路也一蹦一跳,害得央朵送我進了東華門還在身後大聲叮囑。
可惜我忘了,這裏的王孫公子並不如我想見他們一樣期待見我,加上我年紀又小,根本沒人把我放在眼裏,簡直被忽略到讓人悲憤的程度。
過了幾天,央朵讓我揣了一包金豆子在身上,說喜歡誰就送給誰。於是我開始用金子編織人生的第一張“關係網”。
果然,有些成效;雖然都是王爺世家子,可家底子厚薄畢竟相去甚遠。對見慣金子的我來說,能用一把金豆子就換來同輩的青睞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於是我又開始得意起來,漸漸有了些諸如“暴發戶”、“冤大頭”、“紈絝子弟”之類的名聲,我當然無法分辨好壞,奇怪的是連父王也毫不在意,就剩下央朵會在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忍不住罵一句“喂不熟的狼崽子”然後幫我裝更多的金豆子。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比如我很喜歡的謝家兄弟。對我而言“很喜歡”當然是因為他們長得好看,特別是那個弟弟謝晦,隻比我大一歲,我幾乎覺得他長大了會比神仙哥哥更美麗。可是他們都不要我的金豆子,每次都一粒不少地還給我,哥哥謝瞻還會客氣地衝我微笑,謝晦就從來都是冷冰冰地帶著一些怒氣根本不搭理我,好像金子是一種讓他們不高興的東西。
這事困擾了我一些日子,連父王都瞧出我的悶悶不樂,等我說出我的疑惑,父王一點也不驚訝:“阿修要記住,對不同的人應該用不同的方法去結交。像陳郡謝氏那樣的百年大族,手握重兵,名士眾多,家風嚴謹,先頭謝太傅更是皇上的老師,連朝廷都要忌憚三分。對他們唯有在‘敬重’二字上下功夫。”
“父王,難道他們都不喜歡金子麼?”
父王笑:“或許他們也喜歡金子但是一定不會表現出來。阿修記得父王跟你講過謝瞻六歲能文的故事麼?你能超過他,讓他佩服你,他一定肯讓你做他的朋友。”
這可真是為難我了,到目前為止我會寫的字都沒幾個,何況寫文章?
晚上我蜷在央朵懷裏翻來翻去無法入睡,她又軟又熱的胸脯也安慰不了我。
“主人,你不會寫,可是你會背啊,明兒到學堂你當他麵把他那文章一字不落地背出來,準能把他們都震著。你想那四五年前寫的東西,他自個兒不定能記得那麼全呢!”
是啊,怎麼忘了這個?還是央朵最明白我,不愧是母妃調教出來的。那天晚上,我摟著她的脖子,舒服又安心地蹭了個夠,夢裏盡是謝晦那張無比俊美的臉。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穿了件寶藍色牡丹花圖案的蠶絲麵袍子,在腰帶上係了禦賜的璧佩,央朵還很仔細地給我梳了頭發,插上黑木簪子。怎麼看都覺得銅鏡裏的小人格外精神。連父王都摟著我瞧了好一會兒。
剛進太學殿門的時候感覺眾人投過來的目光,難免有些趾高氣揚暗自得意,可還沒等我一鳴驚人已經發覺眾人神色異常,三兩聚在一起對著我指指點點,那種被排斥的異類感分外刺目。
正搞不清狀況呢,謝瞻竟第一次朝我走過來,溫和地笑著問我:“臨川王世子,今天請允許宣遠(謝瞻小字)坐你身邊,行不行?”
謝晦跟在他身後扯著他的衣擺似乎想要阻止他:“二哥,你……”
謝瞻拉開弟弟的手,頭也沒回,就那麼專注地看著我,等我的答複。
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事啊,哪裏會不答應,趕緊一邊點頭一邊讓出了身邊的座位,還把我最喜歡的點心拿出來與他分享,讓他叫我“阿修”。至於周圍人今日的奇怪反應早拋到了九霄雲外。
謝晦似有不甘地和我們坐在一起。這些日子我看得出他很黏他二哥,所以隻要謝瞻樂意和我做朋友,他也隻得遷就。
那天太學祭酒講了什麼我全沒聽進去,就光顧著歡喜了,覺得謝瞻連握筆的姿勢都那麼好看。最後我沒忍住,得意地告訴他我很早就聽說過他而且還會背他的《紫石英讚》。
謝晦在一旁呲笑,丟給我一個範圍廣闊的白眼,似乎很不以為然覺得我一定是吹牛,謝瞻眼裏雖然閃過一些驚喜的光芒,但很快還是被一種包容的微笑代替。其實那時候的我哪裏知道什麼叫“吹牛”呢?隻是感覺別人不相信我的話,這讓我很不高興。於是漲紅了小臉,跳到椅子上,對著謝瞻開始高聲地背誦。
祭酒原本在打盹,學生們各玩各的,這下子都停了下來。
央朵說的沒錯,我是有點人來瘋,越多人關注越神采飛揚。等我背完了,眾人還在發呆,我竟沒有去看謝瞻的表情,而是高高地站著,從上往下在謝晦的臉上尋找我期待的東西,終無所獲。
“我說了我會背了,你為什麼不相信?”我衝著謝瞻大聲說。
“我相信啊,阿修真了不起,一字不差呢!”他的笑容好像還是那麼溫和,根本沒什麼變化,隻是張開雙臂示意我從椅子上下來,我這才發現相對我的身體來說我是站得有點兒高了。
“那你願意跟我好嗎?”我臨跳之前又問。
見謝瞻點點頭,我滿意地指指他旁邊的謝晦,“還有他呢?他也願意嗎?”
謝晦不屑地哼了一聲,扭開臉,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討厭我,可他越是討厭我,我越是好強地想要得到承認;我有些發急,那人偏不理我。
祭酒在上頭拿戒尺敲了幾下桌子,我隻得極不情願地把戲收場。
祭酒來了精神,眯起眼睛捋了半天胡子,從孔子開始講到莊子,大概是突然發覺司馬家這一幫米蟲也不全是廢物,孺子仍然可教,正好也可以借此向皇帝上個呈表好好表達一下自己的教育理想,哪裏曉得我不過是照本宣科,不要說文意,就連寫也是寫不出來的。
快下學的時候,太子突然來了,身後跟著年輕的太學博士何無忌和一個趾高氣揚的華服少年,那神情作派簡直比太子還要囂張,我認得那是會稽王世子元顯,與太子同年,已經拜了軍職,曆來不把我們這幫小孩放在眼裏。其實單從外貌來講,元顯和太子是有幾分相像的,畢竟皇帝隻有會稽王這麼一個親兄弟,在司馬家的子孫裏麵他倆算是很近的血緣。不過從氣質和性格來看,元顯更像是勇猛的武夫,太子則要文雅得多。
大家給太子行了禮,我心不在焉地想著下學後請謝氏兄弟去王府玩耍,冷不防就有人走到我麵前,高高大大地擋在我的上方。
“你就是司馬寶的兒子?聽說你有很多金子,是用妖術變出來的麼?”
周圍有人哄笑,梁王世子珍之說:“他方才還背誦了謝老二的文章呢,怕也是使了妖術吧!”
武陵王世子球之也搭腔道:“他是小妖怪,大家莫要惹惱了他哦!”
元顯拿手指勾起我的下巴,又說:“這隻小妖怪長得還真有幾分妖氣!”
我完全不明白他們的意思,但想起早上進來的時候大家怪異的神情,知道這是在嘲笑我。奮力地甩脫他的手,我氣得紅了臉,衝他喊:“我不是妖怪!你是蠢豬,我比你聰明!”
元顯似乎越發有了興致,奪過我腰上的玉壁,坐到對麵的桌上,一邊蕩著腿一邊蕩著玉,欣賞我被激怒的模樣。
“竟然敢罵我!哪裏來的小雜種,不知道天高地厚!連皇上的玉璧也敢偷,居然還明目張膽拿出來戴?!”
“那是皇上賞我的,不是偷的!還有……還有……我不是小雜種……”
“嘿嘿,還不承認!誰不知道這是皇上常佩的玉璧,憑什麼無緣無故賞了你?!就你這西番妖女生出來的小東西,不是小雜種是什麼?”
我氣得眼淚都忘了掉,這是我第二次聽到“西番妖女”四個字,上一回是阿大喝醉了酒胡說被父王割了舌頭。
其實我並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但是從小被言傳身教,母妃在我心裏就是神女,不容侵犯,於是我惡狠狠地一頭撞向元顯的肚子,大喊了一聲:“我要割掉你的舌頭!”
他大概沒想到我居然有把力氣,剛站起身就被頂得連連後退,接著後跟磕在石階上一屁股重重著地。
全場寂靜。
愣了一下之後元顯惱羞成怒,顧不得痛,翻身跳起來就扇了我一巴掌,直打得我飛出一丈之外。還不解恨他幾步跨上前來準備繼續教訓我,我閉上眼睛不躲也不閃,巴掌卻遲遲沒有落下來。
“夠了!修之才幾歲?你好意思欺負小孩子!”
我睜開眼睛,看見太子抓住了元顯的手臂,眼裏閃過一抹厭惡的神色。
“太子殿下,你不要婦人之仁,小妖怪現在不好好教訓,等將來長大了你是要後悔的!”
“放肆!你還知道我是太子?!那你知不知道金鑾殿上還有一個皇上?!這台城裏什麼時候由你們父子做主了?!”
“臣不敢!”元顯咬牙切齒地俯首退開,似乎還是不甘心,又道,“就算皇上也是提防他的,否則為什麼把杜道長的九玄玨放在他身邊?當年若不是因為那個西番妖女,又為什麼要把司馬寶調離京城?”
我實在忍無可忍,顧不得半邊臉腫起老高,含混不清地喊道:“我母妃不是妖女!你胡說八道!”
元顯陰險地笑了兩聲:“無知小兒!你娘不是妖女為什麼到死連個封號也沒有?還母妃呢!臨川王可是從來都沒有王妃的哦!”
這話有點堵住了我,因為沒有想過,而且以我的所知根本不曉得如何辯解,又痛又難受,淚水糊住了眼睛。
“元顯!你還有完沒完?皇上的用心豈是你可以隨便揣度的?!修之是臨川王世子,你隻要記住這一點就夠了,其它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可以出去了!”
太子畢竟是太子,就算平時再溫良謙讓,元顯隻要腦袋沒壞掉也曉得誰主誰臣,公然抗旨等同謀逆。不過他大概是橫行慣了,沒想到今天被他一直踩在腳下的太子給吃了一鱉,怒氣衝衝地正打算走。
哪知道突然有個小小的聲音說:“世子剛才也說玉璧是皇上賞給修之的,是不是應該留下再走?”
這下眾人又沒了聲音,一個個大氣也不敢出,齊齊看向元顯,連太子也忍不住嘴角浮笑,玩味地等他表態。
無奈今天也算是這位會稽王世子遇到妖蛾子了,重重地哼了一聲,丟給我一個凶狠的眼神,將玉璧拍在桌上,撩袍離去。
太子將我帶到他的寢宮,命人拿了藥給我敷上。元顯不愧是練武之人,下手狠毒,恐怕再挨兩下我不但花容有失連小命也不保了。
太子幫我把玉璧重新係上,我終於忍不住問:“殿下,我母。。。。。。娘真的不是父王的王妃嗎?皇上為什麼不冊封我娘呢?”
太子微笑道:“你父王的妻子自然就是王妃啦,你娘是不是你父王的妻子呢?”
我點點頭。
“那就對了。別聽其他人胡說八道!”
“那……那……阿修也不是小妖怪吧……”
太子大笑,一把抱住我,“你說呢?你要是小妖怪還敢戴這九玄玨麼?你不是聽元顯說了嗎,這玉璧可是避邪的寶貝呢。”
我終於心中石頭落地,鬆了一大口氣,呲牙咧嘴地衝太子笑,故態複萌:“殿下,您長得真好看!”
太子愣了一下,覺得我實在有趣,“你真的能背誦謝瞻的文章?”
“是真的。”我老老實實地回答,“央朵說隻要我會背謝瞻的文章,就能和謝家兄弟做朋友。”
“央朵是誰?你的老師麼?”
“是……阿修的奴婢。不過她知道很多東西。”
“如今謝氏一門已大不如前,阿修為什麼還想要和謝家兄弟做朋友?”
“因為……他倆是太學裏長得最好看的……”也許對自己這種“色”字當頭的行為已經略感不妥,我回答的有些猶豫,但是對於唯一幫過自己的太子殿下,我實在無法隱瞞。
太子突然歎口氣:“阿修,幸好你還是個孩子,否則剛才有人欺負你,你的朋友卻不幫你,你該有多傷心呢。”
“殿下,是阿修要和他們做朋友,不是他們要和阿修做朋友。所以,我不怪他們,也不會傷心。”
太子久久地看著我,不知在想什麼。我有些不安起來,又不敢隨便開口。
“阿修,不然我們也來做朋友吧。不過要做那種,有人欺負你,我沒有幫你,你會傷心的那種朋友,好不好?”
我歪頭想想說:“殿下,有人欺負你,阿修也會幫你的。”
太子大笑,很開心,要我在沒人的時候叫他的名字,德宗。
當時朝陽殿裏的我們並不知道一語成讖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