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是殿選了，秀女們卯時便起了身，親自動手打扮。
    我想了想，挑出一件寶藍色曳地群衫，細腰以素色雲帶束起，頭發梳成雙燕鬟，隻簪一支赤紋瑪瑙斜鳳流蘇釵，高貴而不失清雅。
    我回頭看見清語穿了一身淺碧荊錦襦裙，上麵是一件青白色錦褂，發上戴了一枚絲雀含翠簪子，簡單清麗。而問錦是一身緗色對襟長裙，繡著大朵的芍藥，如意高鬟髻襯得她的身材更加高挑。
    我與她二人會心一笑，一同走向英武殿。夏日的陽光總是炙熱的，一縷縷地將柳葉的影子灑在了水麵上，隻是不久之後，它的美麗便會被風分割成一塊又一塊的碎片，再也難以愈合。
    英武殿的外殿極為寬敞，幾十名秀女一同進入也不會覺得擁擠。雕梁由綠水晶鑲嵌，四壁雕畫雙龍戲珠，圖嵌一等東珠若幹顆，殿正中央鋪著一條喜氣的紅地毯，筆直蔓延到正前方的金階下。
    皇帝及惠妃瑾妃皆坐於內殿，待秀女呈交畫卷後，再依順序依次步入。
    外殿已準備好了筆墨紙硯，秀女隻需在一炷香的時間內畫上一種花卉，再題上一句詩，並署上自己的姓名交予宮人便可，我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側身瞥見方蘊漓換上了我那件海棠色衣裙，輕輕一笑。
    不多時，一位司禮太監將一炷香插在了正前方的香爐裏，尖利的聲音叫了聲：“開始。”
    我潤了潤筆，將筆尖蘸滿了鮮豔的朱砂，我知道堂姐是想提醒我，皇帝最喜歡的是碧荷出幽泉，可我也知道，秀女在宮中有關係的不止我一人，這次肯定會有很多人畫荷花，我如果也效仿，反而會顯得沒有新意了。
    我微微一笑，一手斂起袖子，在宣紙上染出點點緋色。
    我畫得極快，在右下角題上虞宛辭三字，便收筆。清語站在我的左側，我見她畫的是一朵幽蘭，筆墨輕靈，畫中花姿婉幽，未及盛放，花瓣依柔半展，欲訴還休，別有一番意韻。問錦與我離得較遠，隱隱看出她正細心描繪一朵芍藥，與她今日衣著相得益彰。
    一炷香燃到了盡頭，幾位太監上前將畫卷一一收上，進入內殿呈給三位上殿。而我們做的隻是等待，等念道自己的名字再一一走入。
    半晌後，先前那名司禮太監緩步走出，一一點名，被點到的小主一同進入殿中，若是上殿看中了，便可當場冊封，若是不能選中，下午便會通知家人將她們接出宮去。
    我靜靜等著，問錦跟清語都已進去了，我看著身邊的人忐忑不安地進去，或哭鬧著出來，心下一陣厭煩。
    那公公又走了出來，尖聲道：“皇上有旨，宣虞宛辭小主進殿——”
    我已是最後一位了，以前的秀女都是四人一起，唯獨我隻有一個人，不過也容不得我多想，便跟隨他一同走進了英武殿的內殿。
    “臣女虞宛辭拜見皇上、參見惠妃娘娘、瑾妃娘娘。”我走到內殿中央，盈盈跪下。略微抬頭，正前方主位上坐著的便是當今皇帝司徒軒，我細細打量他的容貌，劍眉星目，沒有想象中的嚴厲威儀，反而讓人覺得溫潤舒暢。
    司徒軒是先帝的第三子，其母文慧太後曾是先帝的蘭貴妃。先帝子嗣不多，皇子隻有四位，分別為現今的臨淄王司徒軾、皇帝司徒軒、昌邑王司徒轅以及晉川王司徒轍。
    我有一陣的出神，很快便移開了視線。果真如此，好歹是親兄弟，雖不是一母所生，他與那人也還是有三四分相似的。
    我望見坐在皇帝左側的堂姐，許久不見她了，記憶中的堂姐是美麗出塵的，而今她麵容未曾有太大的變化，可好歹已為人婦，一身桃紅絲緞金銀絲百鳥祥瑞紋常服，畫著青色黛眉，臉上時刻掛著得體的微笑，顯得高貴端莊而又陌生起來。
    皇帝的右側自然是瑾妃，著一身粉霞錦綬藕絲羅衣，蜜合色大朵簇錦團花的雲紋錦長裙，柔美而嬌豔。
    我想起人們都說瑾妃妖媚刻薄，可今日初見卻覺她是溫柔如水的，我又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灑下一圈瀲灩的暗影，宮中之人，到底怎樣才能看的清呢？
    堂姐與瑾妃都不作聲，司徒軒問道：“你是誰家的女兒？”
    我答道：“回皇上，先考是綏遠將軍虞振寧。”
    他想了想，道：“是虞將軍的女兒啊，將軍早年為國捐軀，實乃英烈。”
    他又轉過頭去對著堂姐道：“這是裳儀的堂妹？”
    堂姐看了我一眼，笑道：“是啊，有些年沒見了，沒想到已經出落得這樣水靈了。”
    司徒軒點了點頭，又拿起身旁一副朱砂點染的畫卷問道：“這可是你畫的？”
    我瞧了一眼，答道：“回皇上，正是臣女所畫。”
    畫上是一片桃林。
    花開得很盛，也很豔，白色如玉，朱砂似錦，滿樹和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融。
    殿內忽然有些凝頓。
    瑾妃嘴角噙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斜睨我一眼，啟齒道：“喲，真不愧是虞家出的女兒，畫得竟是這樣逼真呢，想必也是惜花之人吧。”
    堂姐秀眉微蹙，像是沒有聽到瑾妃的話語，微眯了眼，頗帶些緊張地看向司徒軒。
    我也隨堂姐的目光望過去，他凝視著我的畫，像凝視著一件失而複得的寶物，眉目間盡是柔情，目光久久不曾離開，仿佛一不注意它就會消失一般。我畫下的瀲灩桃夭折映在他深邃的眼眸裏，點點泣涕心血、燦若星輝。
    我微有怔忡，他的反應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當今聖上不喜桃花，這是人盡皆知的。聽說先帝在世時，宮中曾遍植桃樹，可全都在他登基的第二日被下旨移除。往後，宮中便再也不曾栽植過桃樹。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司徒軒輕輕念了出來，正是我在畫旁題下的詩。桃林是京城郊外的桃林，那是我與那人第一次見麵的地方，我想，現在那裏也許仍舊桃李紛飛，少了樹下兩個模糊的影子，桃花也依舊會開，微風也不會停止。
    瑾妃有些詫異，想必也是疑惑不已。而堂姐似乎寬了心，衝我輕輕一笑，目光帶了些肯定。
    司徒軒緩過神來，帶著炯炯的目光看向我：“這幅畫應是與‘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一句更為相配一些，這句有些略帶憂傷了，不太適合。”
    我一怔，複又將頭埋得更低了些：“皇上聖明，是臣女考慮不周。”
    “不過你的畫功很好，栩栩如生。”他又笑了笑，看了一眼堂姐，“正巧淑予最近在學畫畫，你以後可以多去你堂姐那兒，給她指點一下。”
    言下之意便是我入選了。
    我緩緩抬頭，麵色未改，依舊是疏離的微笑：“是，皇上。”
    他略略思索，轉向身旁的司禮太監：“就擬封號為‘華’吧，灼灼其華的華，予嬪之位。”
    瑾妃麵色有些不好，正欲說什麼，堂姐搶先道：“皇上且慢，母後不是說了麼，今日選秀分位最高者也不要超過貴人，以免小主們恃寵而驕，皇上若是為宛辭破了例，一來可能惹母後生氣不說，二來若是別人認為宛辭是依靠臣妾的關係得封，今後宛辭與臣妾怕是都不好與姐妹們相處了。”
    司徒軒想了想，笑道：“還是裳儀想得周到，那就封華貴人吧。”
    堂姐微笑不語，餘光靜靜從我臉上掃過，落在瑾妃的身上。
    我按妃嬪宮規行了個禮，口中說道：“謝過皇上，謝過惠妃、瑾妃娘娘。”
    選秀結束了。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殿前三人正欲離去，卻聽瑾妃鶯囀般的聲音忽然問道：“咦，今日怎麼沒見到淳於瓊小主？”
    司徒軒這才有些恍然，探尋目光望向身旁的太監，那太監尖聲道：“回娘娘，淳於小主染病，已遷入北偏殿了。”
    司徒軒似乎有些惋惜：“怎麼好好地就病了？也罷，等會你帶上太醫去瞧瞧。”
    “是。”那太監恭敬回答。
    再不多做停留，他們三人便走出了英武殿。
    一名小太監上前，恭敬地行了個禮：“見過華貴人小主，小主請跟奴才走吧。”
    我點點頭，隨他向後宮走去。
    跨出英武殿，一陣刺骨的風迎麵而來，現在是初夏，遇見這樣的天氣極為難得，身旁的小太監喃喃道：“剛才還好好地，怎麼說變就變啊！”
    我微微歎了口氣，是啊……這麼快，就變了。
    我低下頭，一言不發地走向後宮，走向那座我將要生活一輩子的華麗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