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 第8章 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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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切整齊,飯菜齊備,大鍾也惶惶鳴了八下,懷鳳第一次聽到這樣的鍾聲,不同於那靈動的梆子,梆子聲很老舊,卻一搭一搭擊打地是活生生的生活。是每日的柴米油鹽,是晨起的雞鳴,是暑熱時節濕嗒嗒粘在身子上的衣,並不是那麼整潔卻是鮮活的。這鍾聲雖然嚴謹肅穆,可是未免沉重了些。
首位上坐的是老太太,一旁侍立的是鸚哥兒,右起首位仍空著,看來是給童二老爺留下的,下麵跟著的便是大少爺和二少爺。左麵首位也是空的,再下手就是一身素縞的張姨太,然後是披著鈴鐺似的卷發,獨獨用蝴蝶結發卡紮起兩綹於後端的婉小姐。
這大少爺與二少爺麵貌相似,卻更加一臉白淨,身著藍黑色兩側雙開洋服,筆挺挺的黑色黃細紋領帶,一個金絲眼睛亮亮地架在眼前,左胸的小兜露出一條明晃晃的金鏈子,想是懷表的鏈帶。他看起來很沉穩,入席時還微微對著侍立在一旁的懷鳳笑著點了點頭。而婉小姐則像大光明電影院海報上那些外國淑女們的打扮,淺藍色百褶連身裙,雪白的連腳襪,一雙黑色橫帶皮鞋,梅雨時節,便露出了兩節像藕般腴而白的胳膊,胸前是層層疊疊跟發卡搭配的同色係蕾絲花邊,活似洋娃娃般嬌俏可人。
此刻桌上坐定的五個人尚未開餐,“童安,童安哪裏去了?”老太太等不來老爺,著急喚著府裏的管家。
“回老太太,剛剛小公館那的童平說老爺今兒要去會新近發跡了的馬先生,可能不回來了,這會子電話剛剛掛來,我正要回您。”童安是算童家的老人家,看起來有種奴才特有的圓滑世故,可這麵相確是善的,那日就是他跟了童斯棋吧,懷鳳默默看了一眼。
“既是這樣,今兒也不用管那麼多了,咱們家也是久著不在一桌子吃飯了,這洋人的桌子真是勞什子,這麼長長的一家人怎麼親香?倒不如咱們老祖宗留下的圓桌子吃著熱鬧湊趣。”老太太沒表態,對這桌子倒不滿起來。也是,到了上海,老爺子越來越不愛住家了。娶這一房不為的是拴住他的人,卻沒想仍是沒有用的。“家裏添了人口,咱們也熱鬧一下,既是到了南邊,咱們也不作興這老規矩,稱什麼奶奶姨奶奶,以後下人們就稱三太太吧,你們幾個也敬著點,歲數雖比不得你們,可畢竟是輩分上的事,什麼新社會舊社會,也不能亂了輩分不是。我說,鳳兒呢?”
“在,我在這兒……”懷鳳從起身後就沒講得幾句話,擔心自己啞了嗓,卻片刻不敢耽誤,馬上從老太太身後的圓凳上起了身,趕緊答話。
鸚哥兒接前一步,拽了拽懷鳳的衣袖,悄聲攔到:“三太太,老太太這是叫貓呢。”
“我倒忘了重了你的名兒,”老太太早已聽到,“懷鳳啊,咱們這做媳婦的,夫就是你出頭的
天了。以後好好伺候老爺,別的,最好也別有什麼多餘的念想。想多了,也是白琢磨,還有,這新媳婦家家的,不能老是灰著個臉,像是要給誰臉子看,是不是?念在你小門戶出來規矩學的不深,以後多學學,得了,你去坐吧。”
這樣轉彎教訓,就像握了一塊炭火,突然加了油,“噗滋”一聲就燃燒了起來,“是。”懷鳳悻悻地回答。默默退回去了。
一家人靜悄悄地吃完早餐,懷鳳仿佛過了半生似的難挨。好容易起身送老太太回房,坐著的腳卻忽然像麻痹似的動彈不得。
“三嬸娘,不礙的,別放心上。”悄悄地,那聲好聽的官話又在耳邊響起。這次懷鳳還是沒答話,可頭卻微微點了一點,緩慢卻凝重。
膳食用畢,老太太沒讓兒孫們送,就打發懷鳳和張姨太太一起回去。
回櫛風的路上懷鳳先是無話,可終究覺得不妥,於是緊了一步,上前說道:“姐姐,姐姐留步。”
“姐姐,妹妹娘家姓王,名叫懷鳳,還沒來得及給姐姐敬茶,還望姐姐包涵。”懷鳳沒讀過書,可她聽過戲,知道什麼禮仍是要遵守的。
“罷了,我早也不理這紅塵虛妄,佛門清淨,衝你這聲姐姐,我勸你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裏先辭了。”她細數著手裏的念珠,一顆一顆烏溜溜的珠子早已被摩挲出亮色。一個人,靜悄悄地離開了。
“蘭喜,我們走吧。”懷鳳受了觸動,這位姨太太的冷不是老太太那樣高高在上鄙薄般的冷,她就像麵對著虛無,一切皆不在意,看起來是那麼聖靈。這樣的離開,並未讓人感到不禮貌,隻有一種說不出的心酸和料峭。
櫛風園裏有個活水的水潭,一條小溪從西麵進來東麵流出,淅瀝瀝的。懷鳳打發蘭喜走開,一個人默默蹲在水邊發呆,想著剛才的話,不成想淚珠子就掉了下來。
“誰在那哭?哦,是三嬸娘。我不都說了不礙的,嬸娘怎麼還委屈著呢?”是童斯棋,拎著一個大果籃,腳步輕快,卻不想遇到了懷鳳。
“拜見棋少爺,給你請安。”忙忙從脅下抽出帕子抹了淚。
“不用這麼客氣的,以後都是一家子,分什麼你尊我卑,大清早沒了,現在是民國。這樣的規矩早該破一破。人家英國人,為什麼這麼進步,就是沒這麼多瑣碎的禮。以後跟我,可是免了。”帶著“洋派作風”,二少爺的開朗卻也舒緩了懷鳳的心。
“鷹國?是個什麼樣的國家?有很多鷹麼?”
“哈哈哈,您還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我現在要去看大嬸嬸了,有機會講給您聽吧。我這不敬先走一步了。別想那麼多了三嬸娘,多笑笑人也精神。”說著,抬手揮了揮,就離開了。
懷鳳不自覺,也抬手揮了揮。這時,懷鳳突然感覺到,沒了晨起那層薄薄的霧,日頭一下子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