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塞外雪 第100章 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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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殿門在身後無聲無息地關上,隻在合攏的一瞬間發出一聲悶響,驚飛了簷前的鳥雀。
巨大梁柱間的所有的簾幕都被放了下來,掐繡著雲紋的紗幔和龍鳳紋的錦幔間隔了絲幔,層層疊疊,將宣室的光線遮去大半。
鎏金的香爐裏的白煙嫋嫋升騰,在空氣中繚繞彌漫開去,終於散開得無影無蹤,隻浮動了寸寸流光。
皮靴敲擊著木質的地麵,發出“得得”的脆響,在寂靜的宮室裏顯得異常刺耳。衛青放輕了腳步,低下頭。進出了十多年的宮室忽然陌生起來,雖帷帳層層,衛青卻很清楚,劉徹就在裏麵。
“大將軍回來得好快!”劉徹依舊側臥榻上,眼睛瞟著麵前的酒壺“朕已經備好美酒等著為大將軍洗塵了。”
嘴上說著,身子卻一動不動。
矮榻前擺放著一張古琴。
衛青繞過琴來到榻前跪拜在地“臣衛青恭請陛下聖安。”
劉徹微微勾了勾嘴角,臉上卻毫無笑意“給朕倒酒,朕要慶賀大將軍凱旋歸來。”
細長的酒線銀絲般落入杯中,劉徹端起酒杯,用手指摩挲著杯沿“美酒醉人,仙樂醉心,古人以樂佐酒,是為風雅。今日大將軍凱旋而歸,當此良辰,有酒無樂,豈不可惜?”
語聲猛的一停“朕聞大將軍少習音律,尤精琴技,不知大將軍可否為朕奏上一曲?”說罷側目睇著衛青,雙目黑如浸墨,嘴角的弧度變成了一個諷刺的笑容。
衛青腦袋裏“嗡”的一聲,便覺背後一涼,冷汗橫流。抬眼看時,劉徹正逼視著自己,似要將自己的身體看穿。
低頭稱“諾!”,攏攏衣袖,跪坐於琴前,竟不知如何下手。
“怎麼,大將軍是不願為朕彈琴呢,還是根本就難得應付朕?”劉徹的聲音懶洋洋的,抿了一口酒,三隻手指握著酒杯不住著搖晃,杯裏的酒打著旋從杯沿蕩了出來。
衛青依舊半垂著頭,不知是何處窗欞透進一陣柔風,動了簾籠,揚起覆在額前的幾縷發絲“臣,不敢。”
“不敢就好,彈!”譏諷化作了冰雪,劉徹“忽”地坐直了身體,逼人的氣勢頓時積壓而來。
衛青撥了撥弦,試圖找準音調,無奈十多年沒有觸摸過樂器的手指異常僵硬,無論如何賣力,卻終是曲不成調。
“真——難——聽……大將軍——果然是難得應付朕。”劉徹誇張地拉長了聲調,笑著從榻上走了下來,赤舄履映入衛青的眼,殷紅如血。“對了,大將軍彈的這曲象是《漢廣》,朕沒聽錯吧。”
衛青收了雙手,伏拜在地,卻已不知該說什麼。
劉徹也不管他,隻“嗬嗬”一笑“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衛青,你這顆腦袋裏思得倒是不少,隻是朕卻不知你究竟思著什麼?能跟朕說說麼?”
衛青跪直了身子,汗水順著臉頰流下,在長睫上集成一顆閃亮的珍珠“臣之所思,皆如何報效陛下。”
“報效朕,說得好。人道曲為心聲,大將軍就再為朕奏上一曲,朕看大將軍說的是不是實話。”劉徹的眼神如同刀鋒,森森奪人。
衛青雖未抬頭,卻依舊被這眼神刮得頭皮發麻。過去學的曲子早就忘記了七七八八,呆愣片刻,不知究竟該再彈一曲什麼才好。
“嗯,怎麼?”劉徹的不滿似乎又增大了一些。
衛青諾諾應著,思量片刻,這才挑動了琴弦,依舊是生硬晦澀,難以成調。
劉徹側耳聽了一會,忽然象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爆發般哈哈大笑起來“《南風》,唔,是《南風》啊。嗬嗬,禹奪舜權,舜死蒼梧,果然是臣奪君權君野死,原來大將軍思的就是這個?”
“臣萬死不敢,陛下明鑒。”絞盡腦汁才想到彈奏此曲,本來是要頌揚劉徹是堯舜之君,卻被他故意歪曲成這個樣子,言語間毫不留情,分明是指自己造反!衛青終於“霍”地抬起頭,見到的卻是劉徹不懷好意的笑臉,就像正在戲耍老鼠的貓。
那笑意漸漸散去,變成了刮骨的刀鋒“不敢?”劉徹雙眼迎上衛青驚懼的眼神,揚了揚下巴,轉而從袖中取出一把鋒利的短刀,在衣襟上來回緩緩擦拭。
“臣對陛下一片忠心,天日可表。”對視中,衛青終於無力地垂下眼神。恍惚間,一片溫熱的鼻息灌入領中,卻是劉徹不知何時已經欺到了身前。
“衛青,你可知罪?”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卻寒意刺骨。
衛青閉上眼睛,任睫毛上珍珠般的汗滴落在琴弦上“臣知罪。”還能說什麼呢?自己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他宰割。
劉徹的喉嚨裏發出霍霍的聲音“不,你不知!讓朕來告訴你,你居功自傲,此罪其一;欺君罔上,此罪其二;佞幸惑主……此罪其三。”說到第三,劉徹湊近了身子,將嘴唇放在了衛青的耳邊,幾乎一字一頓。
你確實有罪,人道功高震主,還隻是比喻,而你卻果然敢來震主!想起這些天的不安,劉徹居然感到了一絲後怕,如果這個人不是衛青而是別人,那麼今天穩穩坐在這裏向人問罪的,究竟是自己還是他?
這份後怕很快燃燒作了巨大的怒火,烤得劉徹雙目赤紅“好一個韓信,好一個周亞夫!這三項罪名,項項可誅,衛青,你,要選哪項?”劉徹的聲音不高,卻已是從牙縫中擠出。你當然有罪,但你最大的最不是功高震主、不是謊言欺主、不是佞幸惑主,而是你功高震主、謊言欺主的同時,還敢佞幸惑主;更在於你佞幸惑主之後居然敢功高震主、謊言欺主。劉徹惡狠狠地想,手中的短刀不知不覺已經架上了衛青脖子,緩緩沿著那曲線上下移動。
刀鋒瀲灩,晃出幽藍的冷光,在脖子上帶起一片冰涼的酥麻和輕微的疼痛,心知劉徹殺機已起,衛青心中不禁一陣慘笑“終於還是沒能逃脫這兔死狗烹的一天。”合上雙目,引頸就戮。
終於,刀鋒停在了咽喉,冷了肌%膚、寒了心情,將全身的血都凝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