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雨落，人比黃花瘦。秦喜傳了父皇口諭，令我宿在安府。我輕輕歎氣。一路順著雨時小路微微的泥濘，鬱鬱蔥蔥佳氣浮，修竹倨傲佇立，滿目清綠。如中宵冷冽的露氣，些許的冰涼清苦。恍然無數個回眸間，總能見他凝注的目光，可總是世事變遷，不容人願。沉吟了良久，我終究走上前去，默默地喚道，“淑華——”
    依在墨綠得不堪一擊的清瘦修竹上的天人少年，聞言驚喜地轉過頭，啟唇笑起淡淡的漣漪，如今看來，那一如既往的笑顏卻是盛滿了難以言說的苦澀，“殤兒。”我搖搖頭，僵硬地彎起唇角，多少個日日夜夜，我早已學會如何將心裏的苦惱化為別人猜不透的嬉笑怒罵，可是，在他的麵前，我仍舊是如此透明不留疑惑。
    “你——”我張唇欲語，淑華抬手，輕輕阻斷我的話，清俊的麵容眼神晦澀難懂。我避開了他的目光，愣愣地望著腳尖。淑華習慣地低頭，想要看清我的表情。我的心又開始不受控製地酸痛，曾幾何時，溫溫如玉的無瑕少年，那一垂首，一凝眸的溫柔，便得我水蓮花似的不勝嬌羞。可是，你的懷抱，卻不再隻屬於我一人，你的心中，亦是有了他人的影子，那是我不想放棄卻又不得不放棄的角落。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你可知道，你一直都是我的那條不忍放棄的魚，可是，從今天開始，從這個月色如斯的子夜開始，我就真的，要離開你了。從此，我們的生命將同那苦苦相依的魚陸一樣，再也沒有交彙的軌跡。我眨了眨濕潤的眼，無言地輕輕環上淑華瘦削的腰，把頭深深埋進他帶著苦澀竹香的懷抱裏，“淑華，你，忘了我罷——”淑華一僵，痛色從眸中一晃而過。他輕輕地哽咽，虛弱而又清晰地小聲道，“好。”
    我猛地睜開桎梏的手，就要離去。一雙手緊緊地繞住我的腰，我一頓，輕輕覆上那雙倔強地不讓我離開的手，不相上下的冰涼。“不要這樣，無殤，你不要離開我……”恍然間有滾燙的淚珠滑落我的頸窩，我沒有回頭，亦是不敢回頭，害怕一回頭，就會情不自禁地心痛。
    “你……這是何苦呢？”我垂下眸，聲音卻是連我也感到驚訝的喑啞，“你明知道，我會心軟，所以才這樣麼？”我狠狠地掙脫，不住地捶打身後冰涼虛弱的少年，“你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你說過不會負我的……可是你還是愛上了柳卿寒！”過了許久，我慢慢停下，卻硬是倔強撇過頭去，珠淚一滴滴地劃過光潔的麵龐，落在斑斑淚痕的竹上，暈開點點的痕跡。淑華抿著沒有血色的唇，勉力地彎出一個笑容，眸子又一次閃若流星，他握住我的手，徐徐道，“無殤，你看，那是湘妃竹。我父親最喜歡的就是這種竹，你看，她們多麼淒哀絕美。”
    我仍是沉默，淑華緩緩笑道，“殤兒，她們代表的是個如此美麗的傳說，離殤竹，也是她們的別名，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喜愛她們甚於父親。”說罷他俯身在我耳邊輕聲絮語，尖削的下顎抵在我的額後，似是沉醉地嗅著我發間的冷香，那話語中深入骨髓的悔意與傷痛，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擊碎了我看似防備甚嚴的心，“對不起，我真的……很愛你。”
    我孤身一人倚在竹下，默默地沉吟，吹融冰雪的風一圈圈地盤旋，冷浸了衣袖，刺骨的寒。可是淑華，你終究還是負了卿寒。我漠然地閉眼，真的好累，似乎上天注定讓我與這兩個驚才絕豔的少年之間，糾纏不休。我托起長長的宮緞素雪絹裙，腳步虛浮地廂房走去。月上中天的冥靜，如情人之間脈脈絮語，翮羽般的輕軟純淨，一路上點滴蟲鳴，我憶起上回來這兒的時候，暗自苦笑，果真是恍如隔世。做夢一般的時光。我找了一株竹下，用雨水清洗掌心的傷口。一滴一滴，那傳說中由娥皇女英血淚化成的竹淚，濺在掌中，竟是痛得鑽心。我強忍著不適，一路慢慢地找回屬於我的廂房。
    輕輕一腳跨入門檻，我便覺了不同。這是一個天生武者的直覺，黑暗得不明就理，我有意放輕了腳步，避開了幾個桎梏，就欲催動內力點上燭蠟。屏風後傳來深深淺淺的呼吸，我一驚，暗暗懊惱，正欲借力登上房簷，手突地劇痛，自半空落了下來，被來人抱了個滿懷，怎麼也掙不開。我羞惱至極，心下暗恨，勉力伸出手來，快如閃電地拔下髻上劇毒梨花針，紮向那人幾大重穴。那人輕巧一閃，微弱的月光下一雙勾魂奪魄的桃花眼，流光溢彩，我一頓，堪堪住了手，蹙了眉靜靜抬眼望著他。那雙任誰都會陷下去所謂斜斜上挑的眼裏滿是難懂的光芒，他隨即快速低下頭來，冰涼清香的唇緊接著覆上我的唇，我的腦中猛地轟地一聲，瞬間呆愣。
    來人一聲淡淡的冷笑溢出唇角，不大，竟充滿尖銳的恨意，我猛地驚怔，那溫熱靈活的舌就趁機鑽進我的唇，纏綿輾轉，一股血的腥氣不斷充盈在交彙的唇際，不知是我的血亦或是他的血，淡淡地彌漫。意亂情迷中，他就欲解開我外襟的盤扣，可那雙眼的冷冽卻從沒有過哪怕一絲一毫的改變。我掙紮著，終於一掌劈中他前額，他猛地往後一退，我怒極反笑，狠狠反手一耳光，一聲脆響久久地回蕩在靜謐的空氣中，我冷冷地沉聲道，“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