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元旦過去十五天後，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
    “雷鉞我問你啊，平安夜那天半夜周雋和陳諾在籃球場，是不是？”我眯著眼睛問眼神遊移不定的雷鉞。
    “嘿嘿……是吧……嘿嘿……”雷鉞極其不自然地笑著。
    “嘿嘿什麼嘿嘿，到底是不是？！”這家夥應該知道政策吧。坦白從嚴，抗拒更嚴。
    “哎喲，我說陶子期，我上次不就跟你說過了麼，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具體是誰的，你總不能因為這個定我的罪吧？”他不僅知道政策，還知道戰略。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敵居我擾，敵疲我打。“那天咱倆不是誰也沒看到陳諾嘛。誒對了，你不是還以為人家周雋去偷月考試卷呢嗎？那說明你和我一樣都是什麼都不知道啊。你講點理好不好，怎麼能全部都算在我的頭上？我冤不冤啊……”
    “哼哼，很好……”我冷笑。“你作為他們的班主任，竟然不想著怎麼改善班級的學習氛圍，提高學生的學習積極性，反而放任他們的所作所為，成績快速下降後，你不僅不反思自己的錯誤行為，還帶頭用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的理由來應付學校應付家長，你真的認為這裏麵就沒有你作為老師作為班主任的責任麼？你說，你為什麼不帶著他們好好總結一下思想，研究一下學習方法？你從來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你是不是認為錯的都是別人而你總是對的？”
    “我……”雷鉞楞住了，似乎想辯解般地開口。
    “閉嘴！”我眼裏冒著火，衝他大聲嚷嚷。我真的很生氣。“學曆高了不起啊，剛畢業了不起啊，你以為你是誰啊，救世主啊？你的教學方法教學改革就適合這幫學生嗎？你這叫教條這叫形而上。因材施教你懂不懂啊？現在一月份都快結束了，馬上過年再放個假，就剩三個月了你知道嗎？學校裏的確對這個班放棄了，因為他們都是學校裏成績最差的一批學生。學校管不了了你知道嗎？畢業率和升學率不靠他們，剩下的班裏有的是能拉高分數的學生。可是你知道嗎，對於他們的家長他們就是全部，每個學生都有自己的人生和未來，他們沒必要為了一個菜鳥老師的菜鳥教改而葬送自己的前途！雖然他們是全校最差的，但他們不是最笨的，如果有個願意對他們負責的老師，他們一定也是可以越來越好的。雷鉞我告訴你，如果這學期的期末考試他們的分數還是沒有顯著提高的話，下學期我一定會申請去做他們的班主任，縱使效果不明顯，我也要用剩下的三個月拚一下搏一下。誰都沒權用別人的前途開玩笑！”
    這是本人在新的一年裏的第一次爆發——新年新氣象。
    “陶子期，你能不能聽我說？”雷鉞有點回過神來了。
    “你說啊。”我不能讓他看出來我究竟在生氣什麼。
    “我沒有要用別人的前途來做實驗開玩笑。”雷鉞平靜地讓人覺得有點詭異。
    “然後呢？”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我說了那麼久他就一句話？不是他的風格啊。
    “說完了。”
    “你不解釋？”
    “不解釋。”
    “為什麼？”
    “跟你講不通。”
    “……”
    “……”
    一口氣堵在心裏——哎呀，氣死我了……我擺事實講道理費了那麼多口舌在他眼裏難道就是一場“潑婦罵街”的無聊戲碼？
    我又不是去找他吵架的，隻是想好好說說嘛，每個人的想法構造都不同，有意見分歧也是正常的嘛，幹嘛一言不合就說句話氣死人啊！
    學校裏近期有個傳說流傳的很快也很廣。
    一開始，是說那個教數學的陶子期好像變了個人，大會小會地跟年級領導鬥嘴吵架。
    然後傳出陶子期和同事關係不和諧，意見不同時習慣性地譏笑嘲諷。這人呐，指不定哪一天就跑到校長辦公室甚至教育部辦公室吵去了。
    後來愈演愈烈，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變成了陶子期在辦公室經常性的對同事冷嘲熱諷，看不慣工作成績比他好的老教師。
    ……版本還有很多。
    小林老師問我，到底哪兒來的這些傳聞。
    我說這就是傳說中的炒作。無稽之談。
    他說正所謂無風不起浪，陶老師你要小心啊。
    我點點頭，說得沒錯。我會找那個興風作浪的人問問清楚的。
    雷鉞直勾勾地看著我：“你覺得是我幹的？”
    “那倒不是。”說實話我也不太相信他幹得出這種擺明了腦殘的事情。但問題是現在市麵上流傳的所謂“對同事冷嘲熱諷”和“意見不同時習慣性的譏笑嘲諷”很像我經常對雷鉞幹的事情——其他人似乎還沒得罪到這地步吧……
    “真心想誇你聰明的時候吧，你看著比誰都傻。”雷鉞的語調竟然一反常態的溫柔——不知道是不是我這次無條件且不要求解釋的信任得到了他的肯定，他竟然打算給我揭秘了。“你想想，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到現在，我們一提起來就吵架的是什麼事情？”
    “嗯……周雋？”我試探著問。
    “唉……你……”雷鉞翻了個白眼給我。忍。“算了，我分析給你聽。”
    “然後呢？”我決定不恥下問。
    “立場不同，所以觀點不同。我不能一口都否定掉老師們對學生的好。對於施主任來說，周雋他們幾個在我們班裏那叫暴殄天物，因為她認為我們班會埋沒他會毀了他，更何況他的成績算在我們班的總分裏和算在其他班的總分裏意義是不同的，從現如今大家普遍站的立場上看，誰都不能說施主任是錯的。許老師他們更明顯，他們希望周雋轉班，純粹就是覺得能提高自己班的平均分，這點你同不同意？”見我點頭，他繼續說了下去，“事實上，你的想法和他們差不多，已經斷定我們班已經沒有希望了，是吧？”
    我赧顏。
    “不用不好意思，大家都這麼認為，又不是你一個人這麼想，法不責眾嘛。”雷鉞的眼睛像是會安慰人一樣地看著我，帶著溫暖的笑意。“這就是我覺得跟你們說不通的地方——成績好壞的確重要，畢竟現在的教育體製還是應試為主，但我真的不希望我的學生們因為自己成績不好而自卑。或許我的這種觀點想法在一大部分人眼裏的確有問題，我的教學方法也是大有問題。學校和家長看不到進步看不到成績，也同樣看不到孩子們的改變。其實隻要每天多關注他們一點，就能發現他們每天都在改變。他們相信我，是因為我值得他們相信。他們知道我和其他老師不一樣，不會一味的因為他們學習不好而看輕他們，在我眼裏，他們都是最棒的孩子。是不是很肉麻？”
    我愣愣地看著他，似乎有點明白了。立場不同——是我們的眼光被束縛了，緊緊地盯住分數成績，為什麼我們完全沒有考慮過，學生的生活裏不應該隻有分數和成績。
    誒……等等！我今天找他是為了什麼來著……
    “知道了吧？這是個體和整體利益的關係。”雷鉞給我解惑。“個體，是誰我就不方便說了。我絕不會認為他的出發點是錯的，這誰都知道。可是他替天行道的時候沒有征詢別人的意見，他沒有考慮到別人是否願意接受你的好意？至於整體，我們一個班就是一個整體，一個學校也是一個整體。但你不認為一個學生他本身就是一個整體嗎？他不是一個隻用來學習的機器。”
    “……”我承認我剛剛似乎有點明白的東西全都不見了。
    “簡單一句話，你和我都是保護這個整體的，所以不會是我們。你難道沒發覺這半年裏你為了我們班和其他老師，嚷嚷了好幾次了？”雷鉞愛笑不笑地看著我。
    我大概知道是什麼人在造謠了。不過說到“嚷嚷”……有嗎？我二十三歲大學畢業，二十四歲進學校正式做老師，截止到去年年底也有七年零五個月了，我一向嚴格遵循“高高興興上班，平平安安回家”的原則。偶爾脾氣上來了，把學生拉倒小花園訓個十分鍾。外界對我的評價一向是“孤傲”。難道近期真的動怒動的太多了？
    “不會是更年期提前了吧……”我喃喃自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陶子期你說什麼呐？”雷鉞笑得有點刹不住車了……“你太可愛了……”
    雷鉞我真想滅了你為民除害！真的！
    我一籌莫展地坐在辦公室裏歎氣。小林老師和我同事五年了，從沒見過我這種形狀的臉。平均三分鍾觀察我一次——一定是想問我發生了什麼事——他表現的太明顯了。
    我也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從辦公室流傳出去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謠言，並沒有給我造成很大的困擾——畢竟學生們也漸漸了解到我是為了什麼才在其他老師麵前據理力爭的——他們信任我，理解我，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壞脾氣的老師，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現在不管是哪個班的學生，都已經自動地將我和雷鉞劃分為一個戰壕裏的革命戰友了——尤其是雷鉞班裏的那幫孩子，看到我也不再有敵對的情緒和抗爭的行為了——這也算是“謠言事件”帶來的意料之外的副產品。
    周雋和陳諾每天都用複雜的眼神望著我——我猜一定是元旦家訪結束後我在樓下給他們做的那個“請放心”的手勢，給他們帶來了不小的震撼吧。不過，隻要他們能真的安下心來，心無旁騖地好好利用剩下的時間念書，最後不管結局會怎樣，都不應該會後悔。
    最重要的就是不後悔，最難做到的也是不後悔。
    雷鉞又來找我散步兼談心——這次這家夥死活不肯再圍著操場傻轉圈了——沒辦法，我跟他商量了一下，決定去鬧市區。
    我想去鬧市區是有正當原因的——自從上次聆聽過他的“個體與整體利益”的長篇大論後，我就十分害怕和他單獨“談心”，那種毀人心智的洗腦簡直就是一種厲害的生化武器，我腦子裏原本條理清晰目的明確的想法，就像是被他全部選中，然後徹底刪除了一樣，什麼都不剩——去鬧市區好歹人多，萬一他再囉裏巴嗦的我就裝作人太多和他走散了，直接開溜。
    事實證明，當我考慮到人多是一個優點的時候，很明顯的忘記了人多同時也是一個致命的缺點——比如說，對於一個一門心思就為了和你談心而約你散步的人來說，那種幽靜的湖畔或者空蕩的山頂，甚至是家裏樓下的小公園不是都比這鬧哄哄的大馬路來的適合麼？那為什麼雷鉞一點猶豫都沒有就答應了呢？按照他的性格，不是該耍賴加無恥地磨到我同意他的提議麼？
    該想的我沒他想得多，不該想的我比誰想得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