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大院裏的“精”們
    大人們的日子過得誠惶誠恐，動蕩不安，已經無暇顧及家裏的事情和孩子們了。宿舍大院裏的那些大哥哥和大姐姐們，被紅衛兵和紅小兵組織清理出革命隊伍，早就被整焉了氣，成天躲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而那些比鍾亞希他們稍大一點上小學五、六年級膽兒大的，領著鍾亞希他們這一幫年齡小的和膽兒小的，成天瘋狂野耍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一個個都成“精”了一樣。他們最拿手和熱衷的瘋狂野耍的法子，就是躲在大院外小巷口的拐角處“打伏擊”，遇上零星過路的紅衛兵和造反派，就用彈弓和石塊伏擊人家。當別人還在驚恐未定的時候，他們就勝利般的鳥盡弓藏，大聲的叫喊著：“是他幹的，是他幹的！”然後，如鳥獸散般的狂奔而逃。跑在最後麵的那一個孩子，一定會邊跑邊哭邊使勁地叫喚道：“不是我幹的，是他們……”而一時間四處又會傳出一片“就是他！”幸災樂禍的瘋狂笑聲。
    做這種近似瘋狂的遊戲，鍾亞希他們更多的時候都是凱旋而歸，但是也有吃苦頭被逮住的時候。真要是那樣了，他們那一幫孩子們就都會折返回來做困獸之鬥，然後齊心協力地一哄而上，一陣亂哄哄地使勁拉扯住人家，群起而攻之，並大聲地嚎叫道：“錯了……錯了，是那個幹的！”弄得人家無所適從，直至那個被逮住的趁混亂溜掉為止。這種危險的遊戲，起初是幾個大一點的孩子，為了發泄他們自己的父母被紅衛兵和造反派整治過，出於發泄埋藏在心裏的仇恨，始作俑者領著院子裏的一幫不怕事兒的，壯起膽子去這麼鬧騰。後來那些個小的，也為了證實自己的勇敢和膽大無畏，就跟著也去這麼嬉鬧玩耍。於是，他們的隊伍就越來越大，都成了機關宿舍大院四周幾條小街小巷裏的一群“禍害”。
    院子裏“精”們的這種近似瘋狂地玩耍法子也有“翻船”（翻船，成都本地方言，意思是倒黴、受挫失敗。）的時候，一次他們把走在前麵的一個紅衛兵腦殼給打冒了煙兒（腦殼打冒煙兒。成都本地方言，意思是腦袋被打破流血。），殊不知那小子也是一個強種，他後麵還有好幾個一路的紅衛兵。人家捂住鮮血直流的腦殼，領著一幫紅衛兵窮追不舍攆進了宿舍大院裏，非要大人們交出凶手來不可。大人們哪敢認這個賬，一是咬死說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孩子，二是又賠禮又道歉，最後還賠了醫藥費才算了事兒。
    過來幾天沒消氣兒的紅衛兵又和夥同一幫造反派來了，鼓搗說要“掃蕩清剿”院子裏的費頭子（費頭子，成都本地方言，意思是調皮搗蛋的主。）“精”們，甚至恐嚇院子裏的大人們說：“你們這是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反攻倒算，不踩扁你們這個院子裏的反動走資派、狗特務和大內奸、大叛徒誓不罷休！”
    紅衛兵和造反派在大院子鬧騰了半天，還揚言說非抓人走不可，整得整個宿舍大院裏雞飛狗跳。後來還是機關裏的造反派怕事情鬧大了不可收拾，才出麵說和調停，並且擔保以後再也不會有類似的事情發生，才算把人家誆走。
    事後大人們追查“凶手”，“精”們早就定下了攻守同盟，誰都不鬆口，大人們看這一幫孩子們這樣惹事兒生非還得了啊！就像是都商量好了一樣開始統一行動，先是各家各戶將自己家的“精”好一頓暴揍，都像是要把以往在外麵受那些紅衛兵和造反派冤枉氣統統發泄在自家“精”的屁股上。那天晚上，整個宿舍大院裏弄的像是殺豬場一樣，鬼哭狼嚎聲響成一片，此起彼伏，一家蓋過一家。完了家家戶戶都統一宣布政策：第一、沒有大人許可不許再出宿舍院子大門；第二、每天上午和下午集中起來讀書寫字兩個小時；第三、有違背老師和不聽招呼者，各自自覺回家脫褲子“領賞”。在一場風卷殘雲的白色恐怖暴力行動鎮壓下，整個宿舍大院裏的“精”們一個個都乖乖點頭稱是，不得不服。經過這一場血腥風雨之後，大院裏的“精”們才算老實下來，那種瘋狂危險的遊戲也算壽終正寢，整個宿舍大院也從此清淨下來。
    鍾亞希他爸爸受整個宿舍大院裏大人們的一致公推和重托，成了宿舍大院裏“精”們的“老師”，課堂就設立在中院和後院之間那一個寬敞的過廳當中。“老師”要求全大院的“精”們各自自備小凳子，每天上午9點和下午2點鍾準時集中，凡遲到和不到者，就算是“有違背老師和不聽招呼者”，晚上必有一頓棍棒伺候。
    宿舍大院裏的“精”們永遠都消停不下來，從第一天集中上課起，馬上就發明一種不出大院門也能有很精彩的新玩法。這種玩法就是對“有違背老師和不聽招呼者”，不用煩勞鍾亞希他爸爸親自登門告狀，一散課“精”們就歡呼雀躍興高采烈地湧向那個“有違背老師和不聽招呼者”的家門外，見其大人就“一、二、三……”地齊聲大吼，叫著的那個“精”的名字和所犯的“天條”，然後就幸災樂禍地靜候“佳音”。等到那個“精”的嚎叫聲和哭喊聲一傳出來，所有的“精”們一個個開心地咧嘴狂笑，又“一、二、三……”地齊聲喊叫道：“叔叔（伯伯）消消氣，再使勁打下幾下就不打了啊！”
    這種遊戲一直要玩到那個“精”的嚎叫聲和哭喊聲終結為止，“精”才興高采烈和意猶未盡的曲終人散。到了第二天，所有的“精”們還裝出一副假惺惺地樣子，好一陣安慰那個被暴揍了一頓的“精”。
    鍾亞希他爸爸給“精”們上課用的課本，首選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老三篇”，而他爸爸最推崇的就是《愚公移山》。他爸爸講課時說：“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所寫的《愚公移山》這篇文章，連標點符號一起算，總共1657個字。這是偉大領袖毛主席在中國共產黨第七次代表大會開幕式上的講話，是一篇動員全黨全軍和全國人民團結起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取得抗日戰場上最後勝利的總動員令。允文允武，昭假烈祖，是一篇空前絕後的曠世佳作！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文江學海博大精深，通過一個中國古代的寓言故事，告訴我們不畏懼困難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和艱苦樸素的奮鬥精神，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是一種正氣的力量。以毛主席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正是弘揚了這種浩然之氣，”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最後的勝利”，帶領億萬人民推翻三座大山，又在建設新中國的征途上為我們樹立起了艱苦奮鬥自力更生的典範。毛主席的”老三篇”給我們提倡了三種精神：一種是以八路軍戰士張思德為代表的”為人民服務”的無私奉獻精神；一種是抗戰時期以加拿大援華大夫白求恩為代表的”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國際主義精神；一種是以中國古代寓言故事愚公移山為象征的一往無前的奮鬥精神。你們都要給我記好了，一個民族隻要有了這三種精神，就是一個團結的民族，一個戰無不勝的民族，一個偉大的民族！”
    鍾亞希他爸爸麵帶和氣，心中嚴厲，“精”們都私下叫他爸爸“貓臉”。“老三篇”是必須背誦的功課，哪個要是背誦不通暢了，他爸就笑著跟那“精”說：“沒事沒事，不急，我們大家都來幫你，今天我們都加時半個小時陪你，一直到你會了為止。”這種“陪太子攻書”的方法很是湊效，嚇得那“精”不敢不老實，別的“精”們也好像都挺願意陪讀這半個小時的“太子攻書”。因為，時間對他們來說大把的有，而精彩萬分的機會不是常有的，鍾亞希他爸爸的這種鋪墊，又是再給他們製造一台精彩絕倫好戲的絕佳機會。於是，“精”們一個個沾沾自喜，全都不懷好意。但是，有一種情況可以叫那個愚笨的家夥逆轉，那就是收買“精”們中的幾個頭兒。收買的方式也很簡單，隻要那家夥能想辦法從家裏弄來三隻香煙，什麼事情也都會煙消雲散的擺平了事兒。
    鍾亞希在這一幫“精”們中算年紀小的，但卻受到了“精”們的無限崇拜。因為，他不僅能倒背如流毛主席的“老三篇”，還會背誦《列子•湯問》中《愚公移山》的原文：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裏，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麵山而居。懲山北之寒，出入之餘也。聚寶而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於漢陰，可乎？”雜然相許其妻獻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且焉置土石？”雜曰：“投諸渤海之尾，隱士之北。”遂率子孫荷，擔者三夫，叩石墾壤，箕畚運於渤海之尾。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齔，跳往助之。寒暑易節，始一返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殘年餘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長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應。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於帝。帝感其誠，命誇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當然，鍾亞希還不僅會這些，他最拿手的把戲就是猜字。不管是誰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一個字，然後揉捏成一團給他，他隻要放在耳朵裏一聽，就能猜出這個字來。這種神奇叫整個宿舍大院裏的“精”們百思不得其解，紛紛跪拜討教，但他就是打死都不傳真經秘訣。其實，這就是他爸爸教他的一種瞞天過海的魔術而已。
    鍾亞希他爸爸給“精”們上課的第二個內容，就是教“精”們寫毛筆字。他爸教大家寫毛筆字的時候，將事先寫好在一疊報紙上的毛筆字摞齊，再用夾子夾好掛在過廳的柱子上。那第一張報紙上隻有一個大大的“永”字，半個月的時間裏就教“精”們學寫這麼一個“永”字，老是不揭開那第二張報紙。他爸說這叫“永”字八法，是學好、練好漢字最基本的筆法練習，就這一個字裏濃縮和概括了楷書的八種基本筆畫，是在我們中國已經流傳了兩千多年的教學法。在一個“永”字中收納了漢字的點、橫、豎、鉤、提、長撇、段撇和捺八種筆畫，基本概括了漢字中的筆畫，是千百年來我們中國人習字入門的必須途徑。唐代李陽冰說：“昔逸少攻書多載，十五年中偏攻永字，以其備八法之勢，能通一切字也。”這就說明“永”字八法的重要，說明我們隻要用功寫好了一個“永”字，掌握了漢字中基本筆法的要領，我們再寫其它的字，就會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時間一長，上課的“精”們都寫煩了，但懾於他爸爸的“陪太子攻書”法，也隻好乖乖的聽話，不敢有多的肇事。
    鍾亞希他爸爸也曉得“精”們的耐心是有限的，一天他爸說：“今天我們不練那個”永”字了，我教你們畫畫好不好？”於是，他爸在一張白紙上用毛筆就那麼幾筆一鉤勒，竟然畫出一副精致的毛主席去安源的白描畫像來。這叫“精”們嘖嘖稱奇，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爸爸就說：“我們中國毛筆字的技法和工筆畫的技法是基本相通的，所以說我們中國的書法家大都也是畫家，就是這麼一個道理。”
    鍾亞希他爸的這一招果然靈驗，叫“精”們興趣盎然，信心培增。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