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遲到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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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微型大巴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著前進,山路越來越窄,即使是兩輛微型大巴相向行駛,都要很困難才能錯開。
程成一路被顛得幾欲嘔吐,都怪他那神經兮兮的老媽,沒事讓他暑假到山村體驗生活,說是還特地給他找了一戶條件還算不錯的人家。
到達目的地時已是正午,這鬼地方居然連個車站都沒有,程成直接在公路邊上下了車,汽車尾氣揚起的灰塵撲了他一臉一身。豔陽高照,照得程成的腦袋一片油亮亮,順手扯了一把頭上被老媽逼去剪短的碎發,狠狠地對著地上啐了一口口水。
然後他看到了那個他下輩子都忘不了的人。
灰蒙蒙的公路對麵,站著一個眼睛無比黑亮的少年,那少年正一臉疑惑地看著他。程成打量著對麵的少年,看起來似乎是十六、七歲的模樣,一身洗得發白的青綠格子襯衫套在瘦削的身體上,下麵穿著同樣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和一雙泛黃的、樣式很老舊的、阿迪的運動鞋。
雖然舊,卻很幹淨——這是程成最後得出的結論。
那少年被程成詭異的眼神看得心裏有些發虛,於是低下頭不斷用手指攪著衣角,不時抬頭偷瞄程成一眼,對上程成意味不明的眼神,又將頭垂得低了些。到最後,那少年的下巴都快貼到胸口,程成才大發慈悲地開口:“你看什麼看?”語氣是玩味的,略有些不耐煩。
少年停止攪衣角,用手臂蹭了一下汗涔涔的額頭:“那個……你是不是叫程成?”少年似乎有些緊張,一張臉憋得通紅。
直到後來,兩人的關係已經很好了,程成都會拿這件事來糗他,但他似乎對什麼都不介意,程成說什麼,就是什麼。
“你是?”程成看著對麵的少年,吞了一口口水,這個不會就是他老媽給他安排的條件還算不錯的人家吧?
“我叫遲未,是姨媽讓我來這裏接你的。”
“你姨媽?”
“就是你媽。”
程成似乎來了興致,幾步蹦到遲未身邊,兩人在公路上並肩而行。
“我怎麼不知道還有你這麼個表弟?”
“我的外公和你爺爺是兄弟,我們家就我一個人,父母和兄弟姐妹的關係一直不怎麼好,他們出事後,就姨媽對我好。”
程成這才恍惚明白過來,怪不得剛看那一身衣服怎麼那麼眼熟,原來是自己的。因為太舊樣式過時所以一直放在衣櫥最底層,翻都沒有翻過。程成的心裏一時有些不是滋味,沉默了半晌才說:“我們現在是要去你家麼?”
遲未點了點頭:“嗯。”
程成想過遲未家境不好,但沒想到他的家境竟是如此不好!
一個至多百平的山坳坳裏,一座小小的木屋,屋頂有些破敗,牆壁有被雨水腐蝕過的痕跡,小屋前圍了一圈小小的籬笆,種了些程成也不知道是什麼的小菜,小院子左邊還有幾隻雞在地上翻找著土中的小蟲子,地上卻清理得很幹淨。
程成被安置在唯一的臥室裏,其實說是臥室,也不過就是一塊布簾子隔開的一個小空間,屋裏收拾得很整潔,程成摸了摸,似乎一點灰塵也沒有。這才將大大的黑色lining背包往床上一扔,呈大字型癱倒在床上。床褥裏沒有一般農村裏特有的汗味,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不是很香,卻很舒服。於是程成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遲未在外麵做好了午飯,才小心翼翼地叫醒了程成。
飯菜很一般,但不知道為什麼程成這頓飯吃得很是開心,白飯吃在嘴裏都有一股甜絲絲的味道。
下午程成嚷著要洗澡,但是這個地方由於太偏僻,根本沒有通自來水,程成的臉色一直不好。後來,遲未才小心翼翼地說,附近有一個小瀑布,夏天他都是在那裏洗澡的。這下程成立刻來了精神,於是遲未隻好帶著他去了小瀑布。
瀑布很小,潭水卻很清澈,一眼能夠看到底的清澈。
程成看到清澈的潭水,就仿佛自己已經是一條魚,大老遠就將自己脫得光溜溜從潭邊的大石上一躍而下。遲未有些臉紅,這程成居然毫不避諱旁邊有人就將自己脫得一絲不掛,雖說都是男生,但也不好吧,畢竟他是在山裏長大,思想還沒有城裏人那麼開放。
這時,程成從水裏冒出個頭,甩掉頭上的水珠,對著遲未大喊:“遲未你快下來啊,好涼快!”
遲未有些局促地攪著手指:“我、我不來了,我在這裏等你,你、你快洗吧。”
“喂!這麼熱的天,你能受得了我可受不了你那一身汗味,大家都是男人,難道你還害臊?”
“不、不是……”
不知什麼時候,程成已經光溜溜地上了岸,遲未還在局促地攪著手指,感覺到身邊的陰影,這才一抬頭,就已經被光溜溜的程成一把推到了水裏。
遲未連嗆了好幾口水才浮出水麵,使勁地咳嗽。看著他那一副狼狽樣,程成在一邊笑得直不起腰:“你看你看,這不下來了麼?衣服都濕了,快脫了吧!”說著又撲上去,“幫”遲未脫衣服。
遲未一張臉憋得通紅:“我、我自己來!”
於是遲未逃也似的遊到大石頭後麵,脫了外衣長褲,將它們鋪平了晾在石頭上,隻穿著一條底褲,小心翼翼地遊了出來。
程成看著遲未從大石頭後麵遊出來,於是遊過去懶懶地趴在石頭上:“遲未你幫我搓背吧!”
其實他身上不髒,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想逗逗這個動不動就臉紅的男生,覺得在這沒電沒水沒空調沒電腦的山坳坳裏逗遲未就是他唯一的樂趣。
遲未居然很聽話地遊過去,猶豫了半天,開始幫他搓背。
直到日落西山兩人才從水中出來,遲未的衣服也差不多晾幹了。
晚上,遲未要在外麵打地鋪,因為床太窄,他怕兩個人睡程成會不習慣。
程成卻一把將還抱著涼席的遲未按到床裏,自己躺在外麵,沒好氣地說:“你睡裏麵,我不會把你擠到牆壁裏麵去的!”
遲未抱著涼席眨了眨眼,覺得有些熱,將涼席抱緊,又往牆壁靠了一些,過了一會,他聽到程成均勻平穩的呼吸,這才閉著眼睛睡了過去。
於是,他們認識的第一天就這麼結束了。
第二天,遲未果然是貼著牆壁滿頭大汗地醒來的,程成在他身後像一個孩子抱著心愛的玩具一樣摟著他。天還未亮,他小心翼翼地爬起來,輕手輕腳地下床到廚房做飯去了。
上午,程成蹲在門口,無所事事地玩著還有兩格電的手機,遲未開始清掃院子,整理房間,下午兩人照例去小瀑布洗澡。
第三天程成依然蹲在門口玩著最後一格電也快用幹淨的手機,遲未依然在清掃院子整理房間,下午兩人依然去小瀑布洗澡。
於是程成終於知道為什麼遲未的家裏這麼幹淨了。
第四天依然如此,隻是手機已經沒電了……
第五天手機依然沒電……
第六天……
……
一個禮拜過去了,沒有電腦、手機也不能玩的日子,程成幾乎快要憋死了!
看著在院子裏忙碌的遲未,程成皺著眉頭:“我媽到底要我來幹嘛了?蹲在這裏看你掃地撿雞屎麼?”
旁邊的一隻雞很配合地“咯咯”叫了幾聲,又埋頭去刨土裏的蟲子。
“姨媽是讓你來體驗生活。”
一個禮拜相處下來,遲未也不像當初那般局促,說話也不結巴了,洗澡的時候也不會躲到大石頭後麵脫衣服,隻是他依然穿著條藍格子底褲。
程成還很BT地問過他是不是內褲隻有這一條,他的回答讓程成無言以對。原來那藍格子底褲的布料是他媽當初嫁給他爸的時候他爸送給他媽的,他媽一直沒舍得用,後來有了他,就給他做了好多背心短褲,可是後來,他媽和他爸到山裏出工,遭了山難,沒能再回來。
“我都快無聊死了!秦莫一定想我了,我都一個禮拜沒見到他了,也沒給他電話,沒了我的消息他肯定急死了,你這裏連個充電的地方也沒有,我的秦莫啊……”
“秦莫是誰?”
“男朋友!”
“你可以到鎮上給他打電話。”末了又補充了一句,“你跟你朋友感情真好。”
程成心想:睡都睡了,感情能不好麼?
隻是這話他怎麼能給遲未說呢?於是他隻好沉默著默認。
第二天,兩人去了鎮裏,程成給秦莫打了電話出來,臉上陰霾一掃而光。遲未看著程成那如同太陽一般閃耀的笑容,心裏也是美滋滋的。
在鎮上轉了一圈,程成覺得也沒什麼需要買的東西,於是兩人又回去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裏,程成經常嚷著要遲未和他一起去鎮裏打電話,遲未慢慢地知道他打了那麼多通電話都是打給同一個人的,那個人叫秦莫。
遲未以前看到程成打完電話後出來臉上的笑容,自己也會很開心,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最近看到程成從小賣部出來,心裏就有一種很難言說的感覺,他形容不出來,隻是覺得憋悶得慌。
這天兩人依然是從小賣部出來,遲未沒有如同以前那樣對程成笑,而是悶著頭往回家那條路走,走得很快。程成快步趕上他:“你走這麼快幹嘛?又不趕時間!”
“天氣熱,我要回去洗澡。”
“是啊,熱死了,那快走吧。”說著程成抓住他的手,加快了步伐。
遲未的手被程成汗涔涔的手包裹著,隻覺得比剛才更熱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想掙脫他,仿佛隻要程成一直這樣牽著他,他就可以變得無比堅強,剛剛的氣悶突然之間一掃而光。
他看著在烈日下程成布滿了細汗的側臉,心想:如果以後程成離開這裏,還會不會記得他,還會不會給他打電話。
小潭的水依然清澈,瀑布瀉下騰起的水霧在陽光下閃爍著七彩的光芒,如夢如幻。
遲未這一次也學程成脫了個光溜溜,慢吞吞地下了水,程成在他身後詫異地睜大了眼睛。很快,程成也脫了個光溜溜,跳下水,笑得嘻嘻哈哈:“你什麼時候想通了,洗澡也不穿內褲了?”
“大家都是男人,那有什麼。”
程成於是更詫異:“你會這麼想?有鬼。”
遲未站在水裏,略微低下頭:“如果你以後離開了這裏,還會記得我麼?”遲未本來就比程成矮了大半個頭,所以他這麼一低頭,程成自然就看不到他的表情了。
“當然!”
“那你會給我打電話麼?”
程成想說:你又沒有電話,難道要我打到鎮上你再跑這麼遠路去接麼?
但是,他沒有這麼說。
“當然!”
遲未突然抬起頭,臉上露出的笑容甜到了程成的心坎:“真的?”
“嗯!”
“可是我家裏根本通不了電話……”
“我可以打到鎮上,然後你來接!”
遲未已經感動得快要流淚了,於是用力地將頭點了又點:“嗯!”
“我可以抱你一下麼?”過了好久遲未才說。
程成愣愣地點了點頭。
遲未緊緊將他擁住,他感覺到腿上抵著一個硬硬的東西,瞬間繃直了脊背。
遲未依然抱著他,動作很小地在他腿上摩擦著那硬硬的東西,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程成,我好難受……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是不是得了什麼病?”
程成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了,如果他現在還不知道遲未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就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了!
於是,他一把推開遲未,第一次,落荒而逃。
很晚,遲未才回到家,程成一直焦躁地等在門口,看到遲未,想說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於是隻簡單地說了一句:“你回來了。”
遲未依然覺得有些無地自容,下午發生的事使心裏依然存在著一絲芥蒂,兩人似乎再不能像以前那樣說話了。
接下來幾日,兩人之間的氣氛都很詭異,彼此話也是極少。就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程成要離開了,遲未心裏雖有千萬個舍不得,但也隻是靜靜地將程成送到了兩人相遇的路邊。
直到那輛通往城裏的微型小巴停在他們身邊,遲未才問了一句:“你會給我打電話麼?”
程成剛想說會,這才想起,他居然根本就不知道小賣部的電話。這時,遲未將一個紙條塞在他手裏:“這是小賣部的電話,我一定會來接的。”
上了車,程成才打開那張折得很整齊的紙條,上麵隻寫了一句話:希望你和秦莫幸福。很小的字,寫得很工整,後麵是一串電話號碼。
程成回到城裏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秦莫,那張紙條被他放在了背包的最底層。
入冬後,他媽又開始整理他不穿的衣服,程成這才想起在那個偏遠的山村,那個眼睛格外黑亮的男孩子。於是瘋了一般地跑去把背包翻了個底朝天,可那張字條已經不見了。
兩個月後,學校組織他們這批美術係的學生到野外寫生,無意之中翻到了背包底層那一張水洗過後粘成一團的紙條。小心翼翼地將紙條打開,前麵那一行字已經徹底看不清了,後麵的號碼也被水漬暈開,但勉強能辨認。
程成激動得手都在抖,於是他顫抖著手掏出手機撥通了那個被水漬暈開的號碼。
但是,這一次他沒有等來那個熟悉的聲音,等來的卻是他從來也沒有想到的結果。
電話那頭傳來小賣部老板的聲音:“……那孩子命苦啊,從小沒了爹媽,一個人住在山裏,前段時間發生雪崩,他那一塊,全給埋了,他被人刨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成樣子了……”
老板的聲音還在繼續,程成的腦中已是一片空白,機械性地說了聲謝謝,顫抖著手指按下了掛機鍵,此時的他已是淚流滿麵。
春節的時候,他和他媽一起去山裏看遲未。
矮矮小小的墳前,兩人無聲地流淚。
可憐的遲未,直到最後,也沒等來他的電話。
……
寒冬的風凜冽刺骨,小小的墳墓裏,是那個有著格外黑亮的眼睛的男孩子。
萬重冰雪之下的他,笑了,因為他喜歡的那個人再也忘不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