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轉  夜變天,淚如雨——千結百轉君莫知。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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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荼蘼花開春事了,轉眼就是一年立夏。
    蕭義巡查完東南麵的米糧鋪,瞧見百米遠處葉暖所居的秋水別院,突然偏轉馬頭。
    見家主改變原先計劃,管家麵色頓變,不顧身份越矩催促道:“今日飯後,二掌櫃要來彙報賬務,家主還是早些回去……”
    不等管家說完,蕭義搶先打斷:“既然是飯後,那時間還早。身為合作夥伴,途徑朋友家門卻不去打聲招呼,實在有違做生意之人該有的禮貌。”
    遠望著別院牌匾,蕭義嘴角含笑,甩下一句:“你先回。”不由分說丟下管家策馬疾奔而去。
    管家額上皺紋成堆,勒住馬在原地望著消失在前麵府院中的背影,躊躇許久,最終也隻得一聲長歎。
    主人將歸卻未歸,蕭義焦躁地在客廳坐了半盞茶,忽然聽得一聲溫潤的男子聲音,含羞帶笑地在叫著什麼二小姐。回了麼?蕭義放下茶盞剛站起欲出廳迎接,卻又不知怎的又斂眉重重落座,手指握緊了杯身。
    院中的膩語還在繼續,許是隔得遠的緣故,斷斷續續並不分明,蕭義剛凝神聽了一句甜蜜的“藍兒”,隻覺心神不寧。藍兒?以她那樣冷淡的性子,居然叫得出口!以往雖覺得她語氣過於平板了點,現在想想,至少比今日的傻裏傻氣順耳許多……七日未去茶樓,原來是被院中佳郎纏住身!虧她還想著她!
    悟到自己心思,蕭義氣息頓亂,猛地立起身。怒衝衝抬腳走至門口,迎麵正碰上剛回來的葉暖。
    葉暖瞧見她神色不快,心下詫異,難不成久候不至,惱了?她趕緊作揖道歉:“勞蕭世姐久等,秋給世姐賠罪了。”
    聽到葉暖對她依舊稱呼蕭世姐,蕭義怒火尤甚,相交數月,依然如此見外,讓她稱她辛青的小字,不肯也罷,連一聲稍微親切的義都未叫過!果然,人的輕疏遠近,從稱呼間即可分辨!
    蕭義撇過眼,若如未聞,再度抬腳。葉暖急了,一把扯住她的袖口:“將近午飯時分,容秋略盡地主之誼,蕭世姐何不用過飯再走?”
    蕭義一眨不眨地直視著葉暖雙目,看見焦急,看見不解,再沒看見多餘的情愫。她在求什麼?蕭義黯然的自問,而後轉開眼,語氣死板道:“二小姐盛情,以隻能心領,家中有人來彙報賬務,義必須回去。”
    雖覺得蕭義說辭隻是借口,無奈葉暖不是她肚裏蛔蟲,當事人不說,外人永遠無法了解真正原因,葉暖也不勉強,惋惜道:“那好,改日再請世姐吧,請讓秋送你一程。”
    “秋妹子!你去哪?”葉暖帶著沉默不語的蕭義路過花園,被剛從薔薇花架下走出的孟飛和方藍兩人瞧見,孟飛當即大喊。
    “飛姐姐請先等會,我送蕭世姐出門。”葉暖回轉身,拱手道了個歉。
    “沒事。秋妹子先忙去吧,我有藍兒陪著就行!”孟飛性情豪爽,不以為意地揮手笑著。
    靜立在她身側的方藍,略略朝蕭義福福身,對葉暖道:“表妹可回來吃飯?”
    “回的。若是晚了,麻煩表兄先招呼飛姐姐用餐。”
    “表兄自然省得……”
    這孟飛不也在孟家排行第二?原來一切都隻是她的誤會!蕭義心間堵著的石塊倏忽消失無蹤,眉眼頓展。瞧見對麵兩人並排而立,又轉念想到為了這點誤會,導致無緣無故自找氣受,她心裏又開始不是滋味起來。直到一聲“蕭世姐”,她才鬱悶的記起該出門。
    蕭義對那兩人抱起拳稍稍點個頭,再度抬起腳。
    送到門外,蕭義不等葉暖開口,搶先道:“不知秋妹妹能否陪義走上一段?”
    蕭義身為商人,早就練出一張非大事麵色不改的臉皮,緣何今日神色多變?唉!到了此地,男兒心思,果然也如海底之針。葉暖心下感歎,麵上倒沒多少表現,順從她意願,道了聲“好”。
    雲京地大,東南西北各有風味。葉暖雖然對楚家給的地產沒多少興趣,當初選擇秋水別院,卻也是看中了此地的清淨。
    聽聞蕭義要她一起走上一程,葉暖特意回府牽來馬,誰料她提議的走,確實是走。葉暖頗為無奈地跟在拉著馬一語不發的蕭義身邊,默默步行。
    一路風景種種,蕭義根本無心欣賞,方才院中的乍失又乍得,還在心裏止不住翻湧。直到葉暖陪她走到南街口,她心裏的情緒才恢複平靜。轉身回望身後不遠處的炊煙和街道上做完工準備歸家的女子,她大為遺憾地歎道:“士大夫總說,女耕男織,陰陽天道。可又有誰還記得五百年前,禾國曆史曾是男子當權,那時候男耕女織才是天道,才是倫常。義,隻恨晚生五百年!”
    葉暖固然一開始覺得此地男子生活壓抑,但一不必裹小腳,二隻需一尊二德,比之中國古代女子的命運,好得太多。而她更清楚,自己其實慣常於漠然看人看事,更沒有所謂的改變曆史或拯救蒼生的大誌。
    聽蕭義語氣,深有寓意,然則女尊男卑之風已經存在五百年,要憑一己之力,如何撼動大樹的百年根基?
    看在朋友麵上,能拉一把就拉一把吧。葉暖柔聲勸道:“世姐何必感慨太深,倫常由人而定,世界多變,保不準哪日又是天翻地覆。隻是變天的日子還早,所以對於我們這樣的小民來說,不強究過往,不費心未知,把握住當下,過好每一天,方為人生大幸。”
    見蕭義似乎仍舊執著於內心迷霧不出,葉暖把馬頭拉至與蕭義齊平,翻身上到馬背,一臉渴望地遊說道:“聽說世姐馬術極好,不知秋可有榮幸與世姐賽上一場?”
    葉暖很少顯露清冷之外的其他表情,蕭義先是盯著她的麵容一怔,回神後麵上帶著不自覺的柔和,笑道:“當然。”
    兩人胯下皆是良馬,一時倒也分不出好壞,直到臨近蕭府,蕭義才以五丈之距奪得先利,葉暖趕上下地的蕭義,抱拳朗聲讚道:“一身利落,英氣勃勃。蕭世姐英名,果然不是虛傳!”
    許是葉暖軟聲柔語中的真摯,也許是此刻的她笑容如春風拂麵,數年未曾聽人當麵誇讚的蕭義,如飲醇酒般麵帶微紅的醉意,雙目含笑而視,清俊的麵目間,竟隱隱有種說不清的情愫繚繞。
    葉暖正眼相對,登時嚇一跳,趕緊撇開頭,假借先前騎馬猛跑引起的喉間不適,手捂上脖頸,咳了兩聲。
    蕭義倒被咳聲警醒過來,她斂起心中情思,輕描淡寫道:“一送竟然送到家門口,想是有緣,秋妹妹且隨我進蕭府喝上一杯薄酒如何?”
    若是往常,倒也沒必要推脫,不過方才所見,葉暖著實心有後怕,她垂下眼尋了個理由婉拒:“秋已和飛姐姐說好回府吃飯,今日唯有辜負蕭世姐一番美意,容秋改日上門叨擾,怎樣?”
    片刻前的溫柔,已然消退無蹤,蕭義心頭頓覺失落,聞得她推辭更覺遺憾,好在商場如同戰場,一路經曆過無數得失,蕭義深知有些事,隻要心不急,慢慢放長線,總有釣得大魚的一日。她微微笑著拱拱手:“秋妹妹一言九鼎,那義就安心在蕭府等著!”
    沒有期限的等待,就如一張籠罩全身的網,網中人露出一個頭,看似希望尚存,實際卻已身陷絕望之境。
    八月,喬孟兩家聯姻,蕭家商鋪忙於為喬孟兩家提供婚慶用品。
    九月,孟飛與葉暖表兄方藍議婚,蕭家再度包攬了喬楚的全部禮單。
    兩場忙碌,多有進賬。婚宴過後,蕭義獨自在深院內室算賬。往日一看到銀錢流通往來,她總是眼冒精光,今日卻心浮氣躁地接連算錯兩筆進賬。蕭義重重擱下筆,揉揉太陽穴,起身打開窗。
    今夜的天,下著小雨。雲京有個習俗,出嫁當天若能下雨,新人口角不生,一輩子恩愛和睦到老。
    “那方藍倒是好福氣!”蕭義心下感慨深深。話畢,再度憶起數月前的那場誤會,她不由失聲輕笑——秋素來冷淡,對年長的男子卻多有高評,所以她才會認為性子溫和又是兄長的方藍是秋的意中人吧。現在想想,還真是胡亂給秋戲點了鴛鴦。
    蕭義搖搖頭,卻甩不去腦中紛亂,她如被魔引般轉身入了內室,在重重重鎖鎖著的楠木櫃子最底層,挖出暗藏了十幾年天日的包裹。
    包裹一層層,百納結一個個,盡皆被一一解開,蕭義拈起那件繡滿金線牡丹的大紅嫁衣,大張開修長的五指撫摸半響,終於忍不住套在身上。身長倒是相差不多,唯有胸膛和腰腹兩處微緊,他趕忙拆下裹在上身的兩個起伏的山巒和腹部纏繞的布條,而後才對著鏡細細打量起自己周身。
    這樣的容貌,在十五年前,曾是雲京大家族間交口稱讚的佳兒,現如今,玉容不得不曬成麥色,身軀不得不偽裝成粗壯……
    誰知蕭家女,竟是男兒身。滿腔苦楚轉在心間,蕭義頹然的在椅上坐下,木呆呆地盯著跳躍的燭火,全無一絲喜意。
    門上傳來的輕叩,她也沒聽清。直到管家憂心地推開門,發出一聲驚叫,蕭義才漠然的扭轉頭。
    瞧見屋內景象,管家眼睛陡然大睜,雙手顫巍巍,幾乎無法關上門。她用身體頂上門後,才三步並作兩步疾走到到蕭義麵前,催促道:“家主發什麼怔,還不趕緊把衣服脫下,收起來!”
    “我這身裝束,不是挺好看的麼。”蕭義幽幽問著。
    “家主你瘋了,難不成忘記老主子故去前的囑咐?難不成要讓李家家敗的曆史在蕭家重演?”管家疊聲低喝,也顧不得尊卑之分。
    “記得,怎麼不記得。否則我何必一人躲在房中孤芳自賞?”蕭義無力的喃喃,一行清淚無意識地滾出眼眶,“一成蕭義不由已,從此情愛遠相隔。”
    蕭義慢慢撫上鏡中容顏,眼眸如夢似幻,對鏡自問道:“你說,她可有點喜歡我?”
    管家聞言,在旁更是渾身顫抖,話都說不連貫:“家……家主……難不成……告訴……男子”
    “未曾。”蕭義黯然垂眸,刹那後又抬頭眼中亮起希望,“不過——她那樣聰明的女子,也許……”
    “家主!”管家一拳擊上桌麵,喝破她的妄念,“別忘了她的身份,不是小娘,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和家主一樣,是將來的楚家家主!所以一般女子還有可能,她不行!”
    一切呢語消失,一切癡念成空。
    室內靜無人聲,唯聽得外間雨聲漸大。滴答滴答敲打在窗扉上,點點滴滴都如敲入心間,蕭義麵色慘敗,燈下一身嬌豔的紅妝,登時如她蒼白的內心般失去所有生機。
    此時的葉暖,也正陷入愁雲慘霧之中。
    本以為不表露對張家的在乎,楚餘年便不會對張家懷恨在心,哪知沒了懷恨,也不再看重。以至張柳出門,一日未回仍不知去找尋。還是張平娘娘後來托了院中小侍煞費苦心地躲過楚餘年安插在她身邊的耳目,偷偷報與她,葉暖才在張柳失蹤半月後得知噩耗。
    到現今,葉暖倒真恨起禾國男子弱者的身份。失蹤七天!不知張柳流落何方,更不知他是否安然無恙……
    葉暖無比自責,她全身心插入朝中亂局,為的就是讓安平王早日登上帝位,她也可早日帶張平娘娘和張柳遠離雲京,另尋安身之地。哪裏料到張柳出事?
    要是柳兒真出了事,不僅她的全部希望落空,就連張平娘娘亦是無法再安心生活。
    葉暖幾次欲外出,一考慮到五日前剛在朝上大大打擊了魏相一黨,跨出去的腳步就開始遲疑起來。她當日遇上安平王夜襲後,種種設計,皆是為了擺脫他人對張家的關注。若是今天不小心露出馬腳,不隻是先前苦心白費,就連張柳和張平娘娘的生命都可能受到威脅。
    蕭家和楚家兩路眼線,時刻監視著雲京權貴一舉一動。她未曾聽聞張柳落入魏家或者安樂王手的半點消息,所以,張柳的失蹤,應該暫時與這兩隻惡狐狸無關。
    她不能自亂陣腳,冷靜,冷靜!
    葉暖扶住額頭,死命想著應對之策。
    因為知道自己遲早會從楚家和雲京脫身,所以葉暖從未想過要培養自己的手下,現在培養可來得及?
    來不及,遠水解不了近渴。何況身邊一有大動靜,楚餘年定然知曉,如果被她猜到張柳身上,柳兒更是危險!
    為什麼她當初會因不願見到被拋棄的人,而沒訓練私人侍衛?如果一切從來,為了自家重視的兩人,她再也不管旁人生死與喜怒!可惜生命中沒有如果!
    心有千千恨,偏偏找不到一個主意。葉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支在窗台上,忍不住淚眼朦朧。
    窗外的淒風苦雨,可是柳兒你此刻心境的寫照?
    尋思許久,葉暖熄滅油燈,還是小心翼翼地一頭鑽入風雨中。
    在外飄蕩一夜,葉暖拂曉前才回屋,脫去一身濕衣拋到床底下,葉暖麵色慘白如同一抹遊魂,倒在被窩中。
    身心雙雙垮下,葉暖連接著發了三天寒熱。
    女帝親賜下禦醫來切脈,得出個憂慮過重的診斷。女帝賜下一堆藥材安撫,卻總不見起色。傳到如今身為孟家二女兒孟飛夫郎的方藍耳中,礙於新夫過門半月內不得回娘家的習俗,方藍隻得日日愁眉。
    比方藍早一個月嫁與孟家大女兒孟立做夫郎的,正是當日請葉暖畫像的喬家小公子。
    同在一個屋簷下,抬頭不見低頭見,喬家小公子覺察出方藍麵上殊無新婚喜意,瞅準沒有閑雜下人的時候,抬高下巴對著方藍冷笑:“沒想那楚秋倒是好福氣,到如今,還有人惦記著她。”
    方藍麵白如雪,剛要爭辯,又聽那喬家小公子繼續冷笑:“不過麼,該惦記她的人說不定早忘了她。迎來送往那麼多英雄,哪裏還記得這樣一個瘦弱不堪,又不解風情的小丫頭!”
    發完一通感懷,喬家小公子嫋嫋婷婷地走開了,留下方藍立在原地呆愣半天。
    回屋苦思許久,方藍突然有所感悟。當日女帝廣招貴族男女入宮舉辦兒女宴,表妹動用楚家家主勢力,幫他謀了張紅貼。他在禦花園被妻主孟飛一見鍾情,後因避開糾纏,躲在偏園角落時,路遇這喬家小公子。當時這小公子不分青紅皂白就連聲質問他的不知廉恥,說什麼有了楚家二小姐,還與旁的女子糾葛。他當時苦笑著回答,表妹的心不在他身上,而在她曾經的哥哥張柳身上……
    看來這喬家小公子口中所謂的該惦記之人,是張柳無疑。必是他那日口快惹了禍……至於什麼迎來送往許多英雄——方藍急出一頭冷汗,急匆匆去找妻主孟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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