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承  心安處,是吾鄉——青雲山下暫安身。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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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時過後三刻,張大福渾身酒氣,跌跌撞撞回來了。
    小李氏服侍著張大福換去沾酒的外袍,絞過一把帕子遞與張大福擦麵,邊道:“飯菜我吩咐廚房給你熱著,馬上就端到房裏來吃吧。”
    “不用。我早飽了。”張大福一臉疲累,似乎在半日之內老了好幾歲。
    “是氣飽的吧?”任誰經曆過今天的事,心情都不會愉快,小李氏瞅著張大福臉色,笑著打趣。
    張大福頓了半響,歎口氣:“氣是有點。但肚子裏卻真的塞滿飯菜了。”
    小李氏接過帕子停住手,眉峰詫異地挑起兩道彎弧:“以往你的嘴可是很刁的,沒有三葷四素,可是一口飯都不會動!”
    “是啊。隻不過今日不同往日,我不吃,就是不給麵子,就是嫌棄她家飯食不好……”張大福想起在張寡婦家的遭遇,一肚子委屈,“她還早料到家裏會給我留飯!”
    “看來是為夫的不是了,連累了夫人!”小李氏歎氣。
    “不是不是,其實李兒跟我想到一塊去了。我之所以想留下吃飯,就是為了給到時候送禮留個借口,隻是沒料到那孩子——唉,也怪我之前操之過急……”
    “是關於買賣之事嗎?我聽張山說什麼買賣和仁義的,她也沒說清楚,夫人可否給為夫講講?”小李氏問出了一直盤旋在肚裏的疑問。
    “喏,我不是一直著急沒有女兒嘛。張留根那孩子,李兒你也看出來了,留根留根,真的隻能留個根。可歎我辛辛苦苦扒拉出的家業,無人守啊!
    去張寡婦家打聽到那個孩子來曆不明,我就起了把她領過來的心,然而……”把前前後後的情況說完,張大福拍著大腿直歎氣,“想我當初做第一筆生意,也沒今天狼狽!唉--”
    再停留在這個話題上,隻怕引起更多不快,小李氏趕緊打斷:“張山回時,說夫人已經吃得差不多了,留在那這麼久,是不是又有什麼事?”
    張大福經由小李氏一問,便想起最後的那場交涉,倒也有幾分得意:“說起來也不是一無所獲。”
    “怎麼說?”小李氏唇角一勾,如張大福所願的表現出一臉興味。
    張大福輕咳一聲,坐直身體,眉毛上揚,道:“那孩子也有求與我呢!說是想為那個家盡些力,能力所及的便是為咋家放牛……”說完,張大福疊起雙腿,押了口茶,“無論怎樣,我後來的目的還是達到了,我相信我們哄著騙著,讓那孩子常來,假以時日等杏兒長成,那孩子還不乖乖入我門做子媳!”
    見小李氏眉頭微皺,張大福又道:“張留根剛來時不是天天哭著吵著要回家嘛,一個月下來,還不整天跟在杏兒屁股後麵跑,連老家在哪個旮遝都忘了。不過奇怪的是,驃沒掉反長了十幾斤——可惜那孩子可不是窮人家出生,雖無記憶,隻怕一般小孩子喜歡的吃食或玩具都看不在眼裏,李兒你覺得我們該怎麼對付才好?”
    小李氏聽了張大福的問話,第一次沒了以往的決斷,移步走到窗邊,沉凝不語。
    窗外廊下,正傳來兩個下人絮絮低低的聲音:
    一個問:“那丫頭怎麼哭開了?是碰破什麼花瓶還是又踩著六夫郎的貓啦?”
    “打碎碗了。”答的人歎氣。
    “碗?”那丫頭雖極易闖禍,但好歹也算以後半個主人,打破一隻碗的話,還是沒人敢借口打她的。所以問話的人很是驚訝,不自覺提高了聲音。
    “噓,輕點!”答話的人有些忐忑,聲音更低,隻隱約聽見迎春、飯菜、廚房幾字。
    小李氏本在思索,被吵到之後便凝神去聽外麵動靜,倒也把後麵的事聽了個大概,無非就是那個丫頭撞翻了端給夫人的飯菜,掌管廚房的張大娘見來不及再做,打了她。而後遣來杜鵑告知他。
    杜鵑那小子猶自在道:“那丫頭是嚎過就算,現在我可為難了,哥哥教教我,等下怎麼回大夫郎……”
    “今日整個張家氣氛都不對,你也別瞞著了,該怎麼說就怎麼說罷,大夫郎一向公平,不會遷怒到你的。”
    “多謝哥哥提點……”一番客套之後,廊下聚在一處的人影又匆匆分開了。
    隨即就是漸漸走近的腳步聲,杜鵑站到門口剛敲上門板,了解全情的小李氏側著身子站在窗邊,頭也沒回就直接發話:“讓張大娘不用再做什麼菜了,夫人已吃飽。”
    能免去可能的責難,杜鵑自然大舒口氣,甚是喜悅地告了退。
    雖未曾親見,但如果真是酒囊飯袋,隻怕今日也不會費去這麼多心思了。經過方才窗外的一場波折,小李氏倒得出了結論,剛想搖頭,見張大福沉浸在興奮中,忍住歎息,順著張大福的話語,回道:“日久自然打動人心吧!”
    小李氏說出這段似是而非的答案,雙眼停留在窗外不動,心思早轉到那個隻聞名而未見麵的孩子身上,若是張寡婦家夫郎還在,他倒可以上門探探再下結論,可惜!如今隻能靜待來日,親眼見上一見了。
    天漸漸暗了,張平一家忙好晚飯之後,為了節省燈油,早早上了坑。北方農家,習慣睡坑,一家老小,團在一張坑上,說說話,談談天,倒也溫馨。
    今夜微有星光,吹熄油燈後,葉暖因為一天之內耗費的心神太多,躺到坑上不過半柱香,就已沉沉入了夢中。
    聽著身側清淺的呼吸,張柳卻遲遲沒有睡意。又怕吵著葉暖,隻能不時翻個身。
    “柳兒睡不著嗎?”張平攬過睡她右側在張柳,壓低聲音問道。
    “嗯。”張柳聲音極輕。
    “想什麼呢,跟娘娘說說,是在想白天的點心嗎?”
    “不是。”張柳在母親懷裏動了動腦袋,有幾分羞愧。
    自個兒子,張平如何不了解,她嗓音更為暗啞:“是娘娘沒用,沒能力讓柳兒吃些好吃的。不過妹妹推掉那點心,其實是為我們好,柳兒不會怪妹妹吧?”
    “不怪!”張柳語氣堅定,“妹妹說的道理,我雖不明白,但我想,就跟爹爹以前說過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道理是差不多的。”
    “柳兒明白就好。你妹妹她--”張平頓了頓,再度歎道,“可能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嗯,我知道,但她現在隻是我妹妹,不是別人家的!”張柳從母親未盡的言語中,嗅出幾分他所不願知道的事,捏緊了拳。
    “她早晚要走的。”張平如何不知葉暖不能久留,這也是她隻收葉暖做義女而不是養女的原因。
    “我不讓!”悶悶的聲音,隔了許久才傳出來,有些哽咽也有些堅持。
    “傻孩子,要是妹妹家人找來,你不讓也不可能。”覺察出小兒心底的不願,張平又道,“妹妹也有娘娘和爹爹,難道你忍心見妹妹不能和她爹娘團聚嗎?”
    懷中小兒不語,就在張平以為被說動時,小兒卻從她懷中掙出,身軀轉向右邊最裏側的小人,不肯放棄地與她爭道:“爹爹曾說過,大戶人家夫郎雖多,而能生孩子的隻有一兩個。沒生孩子的夫郎,往往看那不是自己生的孩子不順眼,肯定是因為這個原因,妹妹才會被拐出來,才會半夜做噩夢。所以,我就是不讓!”
    借由窗子透過的微光,屋中並不是很黑,張平欲伸手把小兒攬過,卻遭了抗拒,她縮回手,望著團在一起的朦朧影子,無奈地搖頭——傻孩子!這般執著,到底該說是孤單太久,還是……
    人語消失後,小屋中隨即恢複寂靜,一向淺眠的葉暖卻在此時睜開了眼,婦人和她小兒的對話,葉暖聽了大半。腦中已是一團亂麻——自二十歲後,每當白天勞累或思慮過重時,夜半總會被惡夢糾纏,雖然麵對同宿舍室友的追問,打個哈哈就過去了,可說謊其實並不是她所擅長的,隻短短幾句為了掩飾的解釋,說出來心中總有種欺騙一顆真心的自責。一聽到她在此地也做過惡夢,登時心中一緊,後聞得張柳這樣一說,心中才微有釋然。釋然過後,心頭又有股說不出的情緒縈繞,一時半會,不能理清。
    但這具小身體被身後大不了多少的身體包著,心中實實在在感覺到了足以讓她心安的力量。
    所謂的心安之處是吾鄉,說的就是此種感覺吧。困意再度襲來,葉暖張張嘴,小小打個哈欠,閉上了眼——一夜,無夢。
    所謂的來日方長,果然很長。
    盼啊盼,終於在來年春天見到了傳說中的那個與眾不同的孩子。
    那是春風初來,地上草長時候。適合富家孩童出門踏青,更適合貧家子弟牽牛外放。
    趁著午後日光正暖,張家下人把原本在暖房捂了一個冬天的月季,一盆盆搬到花園和走廊。放在園中的是未開的,走廊上擺放的幾盆卻是早開的月季王。
    月季王,顧名思義,是月季中的王者。一株之上,花開三色,紅、粉、黃,朵朵大如盞。即使是來自鎮上,見多識廣的商人,也嘖嘖稱讚,更勿論眼界狹小的鄉野百姓了。時常有些托張大福辦事的鄉裏鄉親,一見這月季王就大呼“牡丹”。
    時間久了,逢到張府擺出月季王,又有村裏人上門時,下人間就開始打賭了——“今天來的小老頭,會把月季王叫成牡丹還是芙蓉?”
    這日是葉暖依約來張大福家的日子,但因鎮上店內突然有事,張大福把事情交給小李氏之後,天還未亮就趕去鎮上。
    晨光稀疏,葉暖剛由管家領進院中,就碰上身後跟著跟班的張杏兒。
    “你就是張秋!”張杏兒打量著一身粗布青衣的葉暖,鼓著嘴滿臉傲色。
    “對。”葉暖本不想回答,靜默數秒才淡淡回了一個字。
    不是應該答——“是的,小公子”麼。若非想起大爹爹平日說過,大戶家的公子,要做到喜怒不行於色,張杏兒定然發怒了。他壓下心中不快,瞥過臉隻看管家:“張大嬤是要帶她去哪呀?”
    “回小公子話,大夫郎讓我把她帶到後麵客廳去。”管家彎了彎腰。
    哼!張杏兒心中很是不忿,一般人不都去前廳嗎——還真把她當重要客人了!回憶起昨日娘娘談起她的神情,眉眼都是笑意,比知道自己會彈第一首曲子還高興!張杏兒眼珠一轉,登時有了計較,便對管家道:“正好我也要找大爹爹,我帶她過去吧。”
    管家略有遲疑,眼睛留在沉默安靜得不似孩童的葉暖身上,忽然想到夫人臨走千叮嚀萬囑咐要她們好好招呼這孩子,那茶?唉,迎春可別把招待相鄰的散茶端來了。她趕緊道了聲“有勞小公子。”匆匆往廚間趕去。
    “怎樣,送去的點心那孩子可喜歡?”府中幾個使喚的小子,就數杜鵑最機靈,這不,不過半會功夫,就端著茶盤回了。管家正與廚間老姐妹談論著今日的女娃,轉頭看見踏進廚房的杜鵑,便問。
    杜鵑略有遲疑:“小的是在前廳走廊碰上那孩子的,小公子讓我把茶和點心放桌上……”
    “什麼?不在後麵客廳?”管家嘴裏自言自語,“小主宗別是又要搞什麼花樣吧?”
    “小公子剛拉留根小姐出門。”杜鵑想起回來時見到的兩個小人,急忙補充道。
    管家卻沒感覺到安慰,反而一拍腦袋高叫出聲:“哎喲喲,今天要被那小主宗連累了!”叫完,已急如火燎般從椅上一躍而起。
    去年之事,管家記憶猶新!鎮上跟在夫人手下做事的王桂,帶著自家小子上門祝壽,王家小子愛顯擺,她家小主宗被氣著了,把王家小子領到前廳,而後便帶著他尾巴張留根躲在一旁,眼睜睜看著王家小子摘了花,才指使他尾巴找夫人報信。
    月季王雖奇特,終究不算大富大貴,一向隻擺在前麵客廳走廊,但好歹得來不易,夫人心中頗為惦記。聽聞惡報,當著王桂麵沒說什麼,事後可結結實實打了張留根一頓。
    沒想到這小主宗現在又來陰人了,而且還懂得及時避開,擺脫嫌疑。夫人前幾天還誇今年月季比往年花朵更大呢,若真被摘了,隻怕這回被罵的人是她。
    在匆匆趕往前廳的途中,正遇上站在離前廳走廊不遠處的小李氏。
    “大夫郎!”管家停下腳步,喘著氣行了一禮。
    “什麼事這麼匆忙?”小李氏眉頭略緊。
    管家把自己顧慮一說,小李氏就笑了:“你看那孩子像是摘花的人麼?”
    順著小李氏眼神望去,正看見走廊上負手而立的女娃,因為眉眼間超脫年齡的沉靜,已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氣度,就連廊上開得正盛的月季,都成了那襲青衫的背景。那樣的孩子,隻怕滿園春光,都不在她眼裏吧。管家心下暗暗讚歎,果然是送女觀音座下的玉女,容貌像,氣度更像!
    小李氏觀察許久,都覺心裏無底。這樣一個孩子,該以怎樣的態度來與她談判?
    再觀察下去,就失禮了。而且那孩子顯然也發現了他的存在。
    小李氏拽起曳地的長裙,慢慢向葉暖走去。
    “到廳中談吧。”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對視一眼,統一了意見。
    瞥見桌上糕點,小李氏眼梢微動,剛想喚人進來重新上茶,葉暖已抬手止道:“不用,茶涼正適入口,夫……郎請自便。”醇溫的碧螺春在口中轉了一圈,葉暖才緩去剛才差點把一個男子叫成夫人的尷尬,這也實在怪不了她,來到此地數月,所見之人不多,而男子尤其少。即使前幾日考察適合放牛的草地時,見過一兩個農家男子,但農家不比大戶,勞作的男子誰會塗脂抹粉?再加一直告誡自己這世界女子為尊,乍見與她談話的紅妝麗人,葉暖隻當是身量高的女子。好在她習慣看著人眼說話,抬頭望見對麵麗人滾動的喉結,才不至把先入為主的觀念一入到底。
    小李氏也知茶未涼,隻是擔憂糕點引起這敏感的孩子不快,既見葉暖無恙,他自不必多此一舉。隻是以他耳力,如何聽不出那聲夫郎中的遲滯。在這府上,人人稱他大夫郎,其實夫郎之稱,隻限夫妻間。鄉間民風淳樸閉塞,聽多了也沒什麼。可今日被這童聲遲滯的一叫,他忽然有些異樣感。
    還在猶豫是否改糾正她錯誤的稱呼,葉暖已換了叫法:“不知主家是否同意今年由我替府上放牛?”
    麵對乖覺的孩子,倒很省心。小李氏坐直身體:“夫人早已同意。今日找你,隻是相商些工錢方麵的問題。你有何要求,但提無妨!”
    葉暖也不掩飾對此的無知:“我對行情並不了解,一切但憑主家看著給,隻是希望銅子換成米麵,同時想與主家商量一下,年底結清的工錢可否在六月初暫付一半?”
    “要知道工錢曆來都是年底結,我們也不是怕你中途變卦,隻是……”小李氏抬頭,察言觀色,“能告訴我原因嗎?”
    “隻因那個時候,家中米糧無以為續。”葉暖實話實說。
    這樣的窘迫,說來也是平平靜靜,不亢不卑。小李氏不自覺放柔了聲音:“倒是我們沒想到,好,就依你的方法。兩天一枚銅子,到年底下雪前大約三百二十來日,除去下雨的二十幾日,算三百天,統共一百五十銅子。換成米半石,再加麵一鬥。你看如何?”
    “嗯。”葉暖點頭,“多謝主家!”
    依舊是那淡淡的態度,沒有底下人恭敬過頭的感激,小李氏隻覺廳中氣氛頗合他意,眼看話題結束,忍不住帶著笑意多問了一句:“平常那些孩子,都是娘娘過來,你怎麼會想自己來呢?”
    “以我年紀,根本不是最合適的牧童,我也知道之所以選擇我,是夫人念著舊情。既然如此,也不需要娘娘過來走這一遭。”
    小李氏越加發現他其實對人充滿好奇,押了口茶,又問:“如果夫人不同意,你會想什麼辦法?”
    “下河摸魚,上樹逮鳥,總之,能換溫飽的事,我都要嚐試一下。”也許是想到被稱為才女加淑女的她,也有這樣令人跌破眼鏡的一日,葉暖噗哧一聲笑開了。
    輕易不笑,一笑竟有種笑破春山的驚豔!看來,飄香院中凍死人的冰美人也有行情,其道理也應與這相同。小李氏注視著第一次露出真心笑意的葉暖,若有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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