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然出閣那天，陽光很明豔，透過窗欞，一格一格亮亮地照在欣然那身大紅的嫁衣上。然而，我卻始終感覺不到溫暖，隻覺得心裏有一種冰涼的東西潺潺流過。
    娘親勉強淡笑著，把欣然的衣裳撫了又撫，抻了又抻：“阿然，大娘對不起你。”語氣是極淡的，就像是平日裏話家常一般，然而，我卻從中聽出了強烈的不舍與歉疚。
    欣然突然跪下，衝著娘親連磕了三個響頭。娘親終於在愣神中醒轉過來，趕忙扶起欣然，嗔怪道：“你這孩子，這是做什麼？”
    欣然揚起臉，我驚異地發現，欣然眼裏蓄著一種亮晶晶的液體！觸到我的目光，她迅速低下了頭，咬了咬唇，片刻，複又揚起臉，低聲道：“大娘，謝謝您！”
    娘親歎了口氣，無言地撫了撫欣然緞子似的發。
    欣然緩緩走至我身旁，望向我：“姐姐，阿然要走了。”
    我終於沒能忍住，悲從中來，仿佛此生我與欣然就沒有了相見之期。對欣然，我雖曾經厭恨過，也曾經嫉妒過，但自見她以來，我便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與她分離。我想，這大抵便是血緣吧，剪不斷，割不去的緣份！
    “姐姐莫要流淚。阿然最喜歡看見姐姐笑了，姐姐笑起來是最美的！姐姐——”欣然沉吟片刻，終於出聲：“爹爹和大娘，以後便隻能靠姐姐照應了。”說完，欣然淺淺地扯著一抹笑。
    我含淚點頭：“阿然，你自珍重。我——我，你不必擔心。”每一次，欣然掩淚裝歡的樣子，都讓我的心扯得生生地疼。這一刻，我倒真的寧願要嫁給那個傻子的是我。哪怕隻有一次，隻一次就好，讓我能為欣然解一次憂！
    欣然還是被送上了花轎。當花轎起動時，欣然突然掀開了轎簾，淒楚地喚：“爹爹，娘親——”
    娘親聽到欣然如此淒厲的聲音，快步上前，想要去拉欣然。然而，一不留神，身子便軟軟地向下倒去。我趕緊扶住了她。爹爹顫顫巍巍地迎上前，捉住欣然伸出的手，啞聲道：“阿然，怎麼了？”
    欣然定了定神，拭了拭臉上的淚珠兒，又淡然一笑：“沒，沒什麼。爹爹，您和大娘日後多保重。”
    爹爹歎息了一聲：“孩子，別擔心。好好過，啊。”
    欣然微微笑著點頭，她眼中的淚卻是一滴接一滴不斷地淌出來，爬滿了臉頰……
    這日，我呆呆地立於月影亭，望著亭下蕩漾的綠水，一波推一波。彥青和欣然來了，又走了，留下的還是隻有我。他們現下過得可好？他們可還記得我？
    “小姐，小姐！”小玉那丫頭似乎隻長年歲不長煩惱，永遠是這樣樂嗬嗬，永遠是這樣冒冒失失。許多時候，我在想，若是彥青和欣然從來都沒有來過，我會不會也會如小玉一般永永遠遠做一個快樂的野丫頭？又有些時候，我望著人去樓空的清韻苑，心裏發恨，恨彥青和欣然，野蠻地攪渾了我的生活，又生硬地抽身離去，留下我一人，情何以堪？
    “小姐。”小玉走近了，推了推正發呆的我。我醒轉過來，瞪了她一眼：“什麼事？”
    小玉這些年身段也長開了，娉娉婷婷的，臉蛋兒圓潤可愛，也是個美丫頭。由於剛剛急走的緣故，她的雙頰隱隱泛紅，更襯得她唇紅齒白。
    “小姐，來了一個美婦人，是來找夫人的。聽說是宮中的姑姑。”我家向來門庭冷落，所以家中來一個客人，小玉的好奇心便得到最大程度的開發和滿足。每每這時，小玉臉上總會表現出一種雀躍的情緒，遮都遮不住。
    “宮中的姑姑？”我暗暗吃了一驚，莫不是皇後娘娘派來的人？我坐不住了，麵上卻仍維持著平靜的表情：“小玉，咱們瞧瞧去。”
    我與小玉一路來到卓雅苑，這個時節，桂花已謝了，唯餘一樹青黃樹葉，搖搖欲墜。風吹來，偶有幾片蹁躚落下，於人，卻也另是一種蕭瑟風景。
    “周夫人，娘娘得知您還健在，不知道有多高興呢。這不，趕緊就派奴婢來看看您。娘娘說，她是真想她的好妹妹了，若能與您結成親家，這以後，她便能時常見到她丟失了許多年的妹妹了。”一個清脆的聲音綿裏藏著針。
    娘親陪笑著：“多謝娘娘掛念。若蘭姑姑，煩你回去跟替我謝過娘娘美意。”
    那若蘭笑道：“那奴婢就當夫人應了娘娘的這門親事了。如此，奴婢便不打擾了。”
    “若蘭姑姑，多坐會子吧。”娘親頗有些無奈。
    “不了，奴婢要快些回去將這個好消息稟告娘娘，讓娘娘也高興高興。自夫人走後，娘娘可是好久都沒高興過了。”
    “若蘭姑姑——”娘親急切地喚住若蘭。
    “怎麼？夫人還有什麼吩咐？”那若蘭的聲於謙恭中透著一股高傲。
    “若蘭姑姑，我家怡兒玩劣，隻怕配不上三殿下啊。”
    我一聽，急了，竟做出了自認識欣然後從來沒有做過的舉動——我顧不得敲門，便直衝了進門，急切地扯著娘親的衣袖，懇求著：“娘親，您就讓怡兒嫁給三殿下吧！”
    娘親又急又氣，指著我說不出話來，隻一個勁兒地喘著粗氣。小玉也呆住了，大概她也沒想到，她平日裏溫文如水的小姐會做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舉動來！
    那若蘭愣了愣，很快便恢複了平靜，笑盈盈地打量了我幾眼，向娘親笑道：“夫人，您太自謙了。小姐生得如此人才，跟我們三殿下可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說完，她走向娘親，湊近她的耳朵低聲說：“娘娘說了，若您應了這門親事，往事便也作罷了。不然，那欺君的罪名，可是要滿門抄斬的哦！”
    我突然覺得冷，瑟瑟地抖動著。若蘭那滿臉柔和的笑變成了一把把利劍，指向的是我、是娘親、是爹爹、是小玉……
    娘親亦呆了，身子不住地顫抖著。若蘭扭身笑道：“夫人莫不是嫌我們三殿下配不上小姐？”
    “不，不，三殿下一表人才，謙謙君子，又是皇上最疼愛的王子，早早地就封了王。是我們高攀不起！”娘親連連矢口否認。
    “那夫人就聽奴婢一句勸。奴婢自十歲始便跟著皇後娘娘，娘娘的脾氣也是知道一些的。娘娘是言出必行的性子，夫人還請細細思量才是。奴婢先回宮複命了。”若蘭說完，也不再多言，轉身就跨出了屋。
    娘親的身子如同那輕飄飄的蝶，幡然倒下。
    娘親醒來時，已是晚上了。我坐在娘親的床邊，心急如焚。我不知自己為何當時會做出那樣魯莽的舉動。我隻知我急切地渴求與彥青再續緣份，我不願放過任何一線希望。
    “怡兒。”娘親低低地喚：“怡兒，我的傻孩子。”
    “娘親，怡兒錯了。”我是真的後悔了，我的衝動，使得娘親更加為難，亦使我自己貽笑大方。我不知道，我對彥青的感情是不是就是所謂的愛情，但我卻真的很想與他在一處，想看到他溫潤的笑。
    “怡兒，是娘親害了你，害了阿然。連同你爹爹，娘親都害得他左右為難。”娘親淒然一笑，那一刻，我突然發現，娘親笑起來的樣子，與欣然是那樣的如出一轍。
    “娘親——”我哭著抓住娘親的手：“娘親——”
    “傻怡兒。怡兒長大了，是要嫁人了，彥青是一個好孩子，嫁了他亦是不錯的。”娘親歎了口氣，撫著我的頭，一如往日的溫柔。
    我的臉燒燒的，立即低了頭，揉搓著衣角。
    “怡兒，娘親就是擔心啊，皇家的女人都是極不容易的。娘親擔心你這性子，唉，若是阿然，也還罷了。怡兒，你的生活環境太單純了些。”娘親無力地笑著，眉頭展也展不開。
    “娘親，您別擔心，怡兒一定會好好兒的。”我心中的愁緒已經被喜悅所驅散，我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我要出嫁了，而且嫁的人是那個溫潤如玉的青青少年！”
    娘親細細地看了我一陣，終是被我臉上所表現出來的幸福所染，隻笑著拉著我的手拍了拍：“我的傻怡兒啊！”
    從卓雅苑回去的時候，我的心是雀躍的。天邊的月亮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喜悅，亮亮地灑下，給這園子裏的一切蒙上了一種旖旎的氣息，讓人的心也如水一般蕩漾。隻不知，那個青青少年，他是否也會偶爾地想起我呢？
    明月可曾寄情千裏光，清輝萬頃君意能否與妾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