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我在上海的童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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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還是個嬰兒時,我的媽媽就去世了。
是我父親的第一房太太,把兩個哥哥和我撫養長大。她叫包甜——“甜苞、甜花蕾”,這名字不是很適合她。我們作為她的繼子女,隻得親切地叫她甜媽。我所缺失的感情,都應歸咎於她。而我所有的生命,都來自於我的親生母親。
對於甜媽來說,如果她不堅持要我父親娶妾,以避免家族斷了香火,那麼她可能會是父親唯一的妻子。
“是我自己的主意,”甜媽總在向人炫耀,“我不是被迫接受這樣的安排,根本不是。”
命中注定,甜媽不能生育。
在嫁給我父親後不久,她就得了皮膚斑病,也許是麻疹或水痘,但沒有天花那樣嚴重。病發後她常痛哭,因而阻斷了身體熱量的源泉,無法產生足夠的熱量來孕育胎兒。相反,有多餘的熱量從體內發出,致使臉部和手部起泡,可能其他部位也有。一次又一次,我們驚歎,她肯定是前世做了罪孽,使得今生遭到這樣的報應。
“我犯了什麼小錯誤,要承受這樣大的懲罰呢?”她哭著抱怨,臉上的痘痘更鮮紅了,“沒有親生的孩子,隻有別人的孽種(指我的哥哥們和我)。”
她一吃什麼不對勁的東西,比如沒熟透的金橘,或者被別人挖苦,臉上就會冒出油漬,看上去像外國的地圖。“你知道印度在哪裏嗎?”我們會問她,同時硬憋著不使自己笑出來。為了使自己好受,她就使勁撓癢,不斷地抱怨,說我母親把我生得這麼難看。她把眉毛都撓沒了,在不畫眉的時候,就像頭頂受戒的尼姑似的。不過與尼姑不同,她總是怒氣衝衝。
這就是甜媽留給我的印象,總是用尖尖的手指撓光禿禿的眉毛,同時還在不停地閑扯。我的哥哥們曾想逃出她的手掌。他們對她的影響有免疫力,對她報以不屑和輕蔑。因此,她的矛頭都是對準我的。
“我告訴你,”甜媽鄭重其事地對我說,“聽了我的話,你再聽到別人這樣說,就不會受打擊了。”
然後,她再一次告訴我,我的媽媽和我長得一樣矮,但不像我這樣矮胖,我的媽媽十六歲時隻有七十斤,那時我的父親把她騙到手做小妾。
甜媽不斷說我母親的壞話:“她雖然可憐,但實在太貪婪了,吃太多的東西,太易激動,笑起來控製不住自己,笑得滿地板打滾,直到我把她抽得清醒才停下來。還有,她睡得太多,還整天打哈欠。睡得太多,骨頭就軟了。所以,她才會像離開了水的海參那樣虛脫。”
戰爭時期,豬肉價錢漲了三倍,甜媽常常宣稱:“雖然我們有足夠的錢,但我吃一點點肉就滿足了,隻是嚐嚐味道,一周絕不超過一次。但是你媽媽活著時,她的眼睛就像野狗一樣,隨時準備撲向任何死肉。”
甜媽說作為一個端莊的婦人,對飲食和享樂要保持克製,最重要的是,她不應該成為家庭負擔。甜媽一有機會就想方設法讓我父親知道這一點。
在我的童年時代,我們住在上海的法租界,馬斯南路上的三層都鐸式樓房。
雖然這裏不如宋家和孔家住的辣斐德路那樣高檔——別墅加上寬闊的花園、棒球坪、小馬車。但我們畢竟也是大戶人家,房子看上去還是很氣派的,甚至比現在舊金山價值幾百萬美元的房子還要好呢。
我父親的家族世代經營一個棉花加工廠和誠信商場倉庫,那是我的祖父在1923年創建的。它可能不如誠信百貨商店有名,規模也沒有那麼大,但加工的棉花在同類價格商品中質量最好,我父親所有的外國客戶都這麼說。
他是典型的上海資產階級:在家庭中絕對遵循傳統,在商業和外麵的世界裏又完全現代。他離開家門後,就進入另一個王國,宛如一條變色龍。必要的時候,他還會講外國語言,口音絕對正宗——專門請了家庭教師教過。因為口音能區分階級,他的英語是牛津口音,法語是右岸口音,德語是柏林口音。他還懂拉丁語和一點滿語,所有文學經典都有滿譯本。他的頭發柔順地往後梳,抹了油而充滿光澤,他吸過濾嘴香煙,談論的話題範圍極廣,像謎語一樣。他對生理學和烹飪也感興趣,這當然是源於中國人的美食傳統。他能對凡爾賽宮高談闊論,也能將但丁的《神曲·煉獄》和中國的《紅樓夢》作比較。回家後,他就切換回另一個他,埋頭讀很多舊書,但很少說話,幾乎一動不動。因為在這個房子裏,他的女人尊敬他,對他服侍周到。
外國朋友們叫父親菲利浦。我哥哥的英文名字是普雷斯頓和諾貝爾,聽起來很吉利,一個像是“總統”,另一個是帶來巨大財富與榮譽的諾貝爾獎。甜媽選擇貝莎作她的名字,因為我的父親說貝莎的發音很像“包甜”,我的母親則叫“小不點兒”,其實父親給她起的英文名字是“伊麗莎白”,但她自己發音不準。
我父親叫我璧璧,既是西方名字,又是媽媽給我起的名字“璧芳”的簡稱。
可以想像,我們是一個世界性的家庭。哥哥們和我有英語和法語教師,我們接受的是現代教育。這也讓我們在甜媽麵前有了秘密語言,甜媽隻懂上海話。
有次,諾貝爾發現我們那隻被甜媽厭惡的貝得靈敦厚毛犬,在甜媽房間裏留了點東西——Ilafaitlamerdesurletapis,由於地毯圖案掩飾了狗的糞便,我們的繼母總搞不清為什麼房間充滿惡臭。哥哥們喜歡在甜媽的藥瓶和鼻煙壺裏放進令人意外的東西。Cacad’oie,是從我們的用舊了的鵝毛筆中搜集出來的,哥哥們最喜歡把這個放進去,因為這東西很惡心,又髒又黏,像膽汁一樣的綠色。他們對我講這個的時候,我笑得滿地打滾。我真想念我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