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鈺重新看到東西的時候忍不住一陣惡寒，眼前都是遮天蔽日的大樹，隻是那些樹全是墨綠的，陰沉沉地壓下來，仿佛樹上墜著無數怨恨和陰森，要把渴望光明的眼完全遮蓋住，壓迫得段鈺直想跳起來，可背後卻是暖的。回頭對上一雙深潭般的美目。
    “師父？”
    “你下落的速度太快，師父沒能抓住你，卻沒想你落地後師父倒是抓住了。”美人師父鬆開雙臂，拍拍身上的塵土。
    “師父……”段鈺還想說什麼，卻被一陣寒風卡在喉嚨裏。
    “姐姐。”一個稚嫩的童音自遠方響起，幽幽地，越來越近。
    “姐姐。”又一聲，如果說剛才那聲還在千裏之外的話，現在這聲又來自百米之內。
    “姐姐啊！”猛地，一張青灰色的孩童的臉幾十倍放大在段鈺的眼前。段鈺連大叫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想轉身，很想轉身，她知道身後就有一個溫暖的懷抱，可是眼前這張小孩臉忽青忽灰，眼睛死目般死死盯住段鈺的眼睛，嚇得段鈺的眼睛也仿佛死了一般，一動不能動，全身發軟，連轉動一下眼珠的力氣都沒有。
    “你，”那小孩突然伸出手來去摸段鈺，段鈺很想打個寒顫，可奇怪的是她的神經繃到了極限，想打抖不成，想暈倒也不成，隻得看著那小孩的手撫上自己，無知無覺的，“是我姐姐嗎？”
    段鈺已經要瘋了，這小孩並非西方鬼片裏的青麵獠牙，腦漿爆，血腸流，明明是個很可愛的孩子，可是身上散發的鬼氣不停的刺激著她的神經，特別是那張麵色青灰的臉，仿佛是被凍到絕望了。空行是什麼呢？凍到她絕望的是什麼？段鈺不敢想。
    “果然是奇才。”一隻溫暖的手搭在段鈺的肩上，這一搭讓段鈺仿佛活過來，癱在地上瑟瑟發抖，“見了怨靈竟能不喊也不跳，我沒看錯。”那溫婉的聲音此刻格外好聽。
    “不要搶我姐姐！”那小鬼忽地翻飛升高，猛地去盯那俊美的男人，又一發力，身子前傾仿佛要撲到王美人。
    王美人腳尖輕點，微向後仰，瞬間已向後掠開幾丈。
    那小鬼倒也不示弱，緊緊跟上，兩人速度竟不相上下，一齊穿過這層層積壓的樹林，上下倏忽翻飛，穿林越樹。
    王美人引著那小鬼飛了許久，一扭身，帶著那小鬼向段鈺撲來。
    段鈺見狀也顧不得坐在地上看戲了，翻身就要站起來跑，卻聽得王美人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傳過來：“段鈺，開箱，拿虎頭鞋!”
    段鈺才發現她是連人帶箱陷下來的，隻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那箱子已經飛出去老遠了。段鈺急忙抽身去拿，剛掙紮了一下就又坐回地上了，低頭一看，有粘稠的綠色汁液黏住了雙腿，綠乎乎的像瀝青又像巫婆煮的毒藥水，還有點像……屍油！
    段鈺沒敢亂想，剛想叫上用力撐起身子才發現更要命的事——屁股黏住了！段鈺隻得低頭歎一口氣，看著自己的身子像陷進泥沼裏一樣緩緩下沉。
    再抬頭時一隻灰白的瞳孔惡狠狠的瞪著她，仿佛眼睛是能吞了人的血盆大口。
    “姐姐，”那瞳孔忽地黯下來，不情願似的退後，“不要我了嗎？”
    小鬼收了戾氣，遠遠地退開，又不願退得太遠，隔了一丈低著頭覷著段鈺，一副怯生生地樣子惹人憐。
    “你，”段鈺還沒回過神來，撫了撫胸口，“你……”
    “姐……”小鬼怯怯的不敢靠近。
    什麼啊？段鈺想，剛才還凶巴巴，一轉眼就好像是你被嚇著了似的。再看看那小鬼。忽然又心生不忍，這小鬼仿佛生來就惹人疼似的，真不願傷他。段鈺想著，遂拍了拍手：“過來。”
    那小鬼聽了這一句，立馬笑逐顏開地跳過來，不似剛才那般飄忽。
    段鈺摸了摸那小鬼的頭，對這他笑笑，小鬼立馬討寵般粘道：“姐姐要什麼？”
    段鈺指了遠處的木箱說：“把它提過來，姐姐就要你。”
    小鬼急急忙忙蹦跳著去拿，手剛一碰上木箱，一道白光射出隻把他射出老遠。
    小鬼摔在地上泛起淚花，直揉屁股，分明就是一個委屈的單純娃娃的樣子，段鈺看了心疼，向他招招手：“快讓姐姐看看摔著沒有？”
    小鬼剛要齜牙咧嘴恢複鬼態，聽了這話，又垂下頭來，爬到段鈺身邊，委屈的道：“姐姐，我沒用。”
    “誰說的？那東西有法力，你碰不得是自然。”段鈺摸著小鬼的頭說。
    “姐姐會不會因為我沒用就不要我？”小鬼噙著淚光抬起頭去看段鈺的眼睛，看得段鈺心裏酸酸的，直想把這鬼麵娃娃摟進懷裏。
    “不會，你這麼可愛，剛才還能飛得那麼快，姐姐喜歡你還來不及，怎麼會說不要你了？”段鈺替小鬼理直了頭發。
    “姐姐，衡兒想了很久，到現在還是想不明白，姐姐怎麼就不要我了？是不是衡兒不乖？衡兒什麼都不會？還是衡兒天生就笨，姐姐心煩了，還是姐姐嫌衡兒長得醜？衡兒其實可以很聽話的……”小鬼說到最後竟然流了滿臉的眼淚。
    “不會吧？”段鈺心想這孩子是自己走丟的呢還是真讓人給丟了。這麼好的孩子都扔她姐姐大腦讓人吃了啊？
    “姐姐……”小鬼剛擦完眼淚，那股晶瑩又湧了出來。
    段鈺一回過神來就看見那張泫然欲泣的臉，登時心裏一陣狂跳。
    哎喲，這天見可憐的。
    “姐姐怎麼會不要你呢？姐姐這段時間有些忙，這不回來帶你回家了嗎？來，姐姐抱。”段鈺伸手去攬那小鬼的肩，小鬼剛露出的詭異笑容卻突然消失，那張小臉變得呆滯，一隻虎頭鞋橫在兩人麵前。
    “你姐姐給你做的。”王美人那低沉的嗓音。
    “姐……姐？”小鬼抬起小臉去看王美人，聲音顫抖，“她還要我嗎？”
    “如果不要，這虎頭鞋又是給誰的呢？”王美人說。
    “胡說，你騙我！”小鬼忽然推開王美人的手，大喊，“才不是，是姐姐給那個臭小孩的是不是？是不是！”
    最後一句明明是問句，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姐姐她……”小鬼捂著臉，滑下身子，無力道，“不要我了是不是？”
    “不是。”王美人說，“你姐姐說，你是她的弟弟，隻有你是，她也隻要你一個弟弟。”
    小鬼身子震了兩震，伸出雙手去捧那雙虎頭鞋，然後收進懷裏，抱著她像抱著一顆心，埋下頭去。
    段鈺看不到他的表情，隻看到他不停聳動的雙肩。
    ~~~~~~~~~~~~~~~~~~~~~~~~~~~~~~~~~~~~~~我叫過門。~~~~~~~~~~~~~~~~~~~~~~~~~~~~~~~~~~~~~~~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段鈺坐在水裏，不停的用水撫著身子。
    “他姐姐是個小女孩……”王美人在遠處背對著段鈺用樹枝撩撥著火焰，“我說你倒是洗好了沒啊？都半個時辰了！”
    “這個不是重點！”段鈺一掌激水濺起一陣水花，剛要站起，望著王美人的背影又縮了回去，“你也往那泥地裏陷一兩次試試！綠綠的油油的粘粘德！惡心死了！”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大。
    “都說是幻象了……”王美人縮著脖子囁嚅道，“那本是他與姐姐戲耍的草地，因了他姐姐的離開，他的淚水濡濕的。”王美人抬頭看天，微歎著說，“他姐姐沒有離開的，十天前，就在前麵的村子裏，我還見過他姐姐，是個很可愛的小姑娘，她對我說‘哥哥你若是經過那片林子，可不可以替我把這雙鞋給我弟弟？’我問她‘令弟是……’她說‘是個很可愛的娃娃，十歲的時候我抱著它和美美進林子裏玩耍，不小心把它弄丟了，隻帶回了美美，他一個人在山裏，一定很孤單罷……這雙鞋進山林之前我就已經做好了，隻可惜未能給它套上。’於是我就帶著這雙虎頭鞋來了。”王美人無奈的搔搔頭發。
    那麼僅僅是走丟，也能帶來那麼大的怨恨麼？
    “那個孩子，”段鈺走到王美人身邊坐下，“曾經很受寵吧？”
    王美人看了段鈺一眼，沒有說話。
    “小時候的我也是這樣的啊，大人們都圍著我轉，摸著我的頭說我們小段鈺真可愛啊，我們小段鈺真聰明啊。我特別喜歡我的姐姐們，她們總是帶我去玩，關鍵時刻又總能護著我，她們對我是那麼好。”段鈺低頭，把一根樹枝丟進火裏，“就像所有動物的本能一樣，姐姐們是我印隨的對象，她們待我好得讓我以為我是被捧在手心裏。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比我小，比我可愛的孩子越來越多，姐姐們寵愛的對象也漸漸轉移到了那些比我小的孩子身上去了，可是無論我怎麼努力不要長大，怎麼努力地去當一個小孩，我卻無法抗拒，終於也要變成去疼愛那些小孩子的大姐姐了，明明就知道回不去了，我還是會討厭那些搶走姐姐們的寵愛的小孩子，還是會懷念那種被捧在手心裏的感覺。於是，我開始在身邊尋找那些讓我感覺像姐姐的人，去依賴她們，去霸占她們，就像衡兒——他曾經也被那個小姑娘恨用心地嗬護過吧？至少在新的玩具來之前。因為和他是一樣的，我才會了解他的渴望，才會伸手去抱他，看來他的執念要比我強烈很多啊。嗬嗬，幸好，我從來不亂扔玩具。”段鈺把頭埋進臂彎裏。
    王美人看著她嬌小的身子，沒敢問什麼是“印隨的對象”，歎了口氣，原來是抗拒長大啊，這麼想著，伸手去摸那顆微微顫抖的頭：“師父會關懷你的，你要的那種關懷師父給你。師父可以像個大哥哥那樣寵愛你。”
    “為什麼是大哥哥？”段鈺把頭從“魔爪”下抽出，眼睛在火苗的映照下晶瑩透亮。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而長兄為父嘛。”王美人捋了捋段鈺黏在臉頰兩邊的頭發。
    “什麼嘛，根本聯係不起來！”段鈺哽咽著，看著王美人那張妖冶勝似女子的臉，“咚”地一聲撞進師父懷裏，“師父明明是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