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道元年，長安城上空的天色，一直和我的心情一樣的陰霾著。有時候我被這深重的陰霾壓得透不過起來。真想去別處看看，會不會在某個窮山僻壤的地方，覓到一方晴朗的天空，像兒時玩鬧嬉耍的禦花園的樣子。
    大明宮中的並州女人，母後，像一條靜水深流的長河，逐漸地用智慧滋潤和瓦解了那些以前得意洋洋的反叛者角色，她成為這個王朝的實際統治者。
    我羸弱的父皇放心地將所有能交付於母後的權力都一並交付給了她，他是想休息了，徹底地休息了。
    姨母的溫厚和賢良，是解除我父皇頭痛最好的良藥。因此，看見父皇整天呆在後宮姨母的府邸裏，連朝政都懶得過問時，我竟然開始慢慢地理解了這個失職的皇帝父親。
    父皇的偏頭痛，越來越厲害了。痛到後來他幾乎連一句完整的話，也不能說清楚。聽他說話，很長時間的深呼吸後，斷斷續續地從他嘴裏聽出幾個簡單的音符，再根據這些聽到的音符，拚湊出他話裏的意思。我聽母後說，父皇是靠禦醫開出的不怎麼管用的藥方勉強度著時日，也許……
    弘道元年，六月的一天，父皇在姨母的府邸裏，度過了他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我看見姨母驚愕的表情，像是還沒有恢複到正常的狀態。她說，昨晚睡覺時皇上還好好的，怎麼一睜眼，人就再無氣息了。
    那天，我第一次撲進母後的懷抱裏哭得像個嬰兒，遺憾在最後時刻沒能守在父皇的身邊，而今，這個五十五歲的男人終於走完了他生命的旅途。我看見母後也忍不住留下了幾行清淚，我曾經聽母後說起過，他和父皇之間浪漫的戀情。
    在為祖父守孝期間，父皇第一次看見跪在人堆裏的母後風姿卓絕的麵容，就忍不住砰然心動。他幾乎都等不到為祖父將孝期守滿，有時候會跑到感業寺裏和已經當上尼姑的母後偷偷地幽會，終於在三年孝期屆滿之後，將母後從感業寺迎了回來。
    他們跌跌撞撞的愛情，一直能延續至今，不得不說是個奇跡。
    母後似乎恨透了尚處在驚愕中的姨母，父皇的喪事辦完後，姨母武順也接著從宮裏消失了，一同消失的還有豔壓群芳的賀蘭氏。據知道底細的宮女講，母後從姨母的房間內搜出紮滿了銀針的小人，那個小人的模樣和母後驚人的相似。再接著，宮中就再也沒有韓國夫人的影子了……
    顯哥哥就由太子一躍當上了大唐的皇帝，時為唐中宗，按照母後的旨意，改年號為嗣聖。
    這一年是嗣聖元年。
    韋氏也跟著得道的顯哥哥，得到了她一直戀慕和想要擁有的榮華富貴，她成為中宗時期的韋皇後。
    這個傀儡皇帝，坐在朝堂之上，永遠有一雙眼睛盯著他發虛的後背，他永遠也隻有照搬我母後旨意的權力。顯的庸柔和無能幾乎超過了我的父皇，他對決策政事和治理天下的大道理幾乎是一無所知，又特別懼怕皇後韋氏。
    主管後宮的韋氏，在母後的監視下，悉心將一切瑣事打點地僅僅有條，她實在是個聰慧過人的女子。隻不過這聰慧卻往往會用錯地方。
    一天晚上，中宗在韋氏的床榻上盡興地折騰過後，情意綿綿的韋氏開始向中宗吹起了耳邊風。
    原來韋氏還有一個父親在朝廷任職，不過七品的小官，不值一提，韋氏命令中宗一定要為這個才疏學淺的國丈升官……
    第二天早朝上，中宗除頒布完母後的意旨外，還另外宣布了一件事，封韋元貞為侍中。他以為這件事情萬不會有人反對，因為明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道理。他覺得，這榮耀怎麼說也是一個國丈應得的。
    即將解散的早朝，又不能解散了。
    大臣們摸不透這分封國丈的事由是中宗的意思還是我母後的意思，就這麼僵持著。隊列中突然有人站出來說，這萬萬不可，以韋元貞粗淺的才學絕不能擔當侍中的重任。
    龍椅上的中宗第一次龍顏大怒，他憤怒地指著那個持反對意見的大臣說：“我以天下給韋元貞，也無不可，難道還吝惜一侍中嗎？”
    朝堂內手持笏板的大臣們都笑了，以為他在開玩笑，以天下給韋元貞也無不可？天下是能隨便給的嗎？
    顯沒有意識到，珠簾內注視著他的母後，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
    ……
    嗣聖元年二月，登基才兩個月的顯哥哥以一句荒唐的話語，葬送了他的皇位。
    庸柔無能的顯，很快被母後廢為廬陵王，接著，再被貶出了長安。
    我最後一次見到顯，是在他離開長安時，互訴衷腸的道別，聽說他將要去的地方是均州，旨意剛剛頒布下來沒多久，又換了一個更加貧瘠的地方——房州。
    眼前的韋氏看起來神色自然，她立於顯的旁邊，像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站在一片被荒塚圍繞的土地之上，目送著他們的馬車向遠離長安的方向駛去，達達的馬蹄聲，起先，像踏在我脆弱不堪的心上，給我無以名狀的痛苦。
    慢慢地，這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微弱，像在駛向另一個我無從知曉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