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冬夜讀《夢窗詞》——略談吳文英文學及其他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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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冬第二天,百無聊賴,心事重重,遂翻《夢窗詞》閱之,不禁有感,欲言者多矣,乃鋪陳筆墨,略談也。
    一
    唐詩巍峨,宋詞浩瀚。
    天涯行走,蹤跡漂泊,始終會攜幾冊詩書詞卷於身,閑暇坐臥、寂寞無眠之時品讀,倍覺情神歡暢。
    唐詩高古典雅,宋詞卻有些江湖況味,所以於宋詞,個人還是頗為偏愛的。
    在宋詞最初興起之時,乃至整個封建時代,詞的地位還是大不如詩的,“詩餘”“豔科”這樣的觀念根深蒂固,卻是如章培恒、駱玉明先生說的那樣:“宋代士大夫看來,個人那些不那麼正經和榮耀的情懷不宜在‘言誌’的詩中宣泄,而在詞中卻可以比較自由地流露。”傳統文人對之不屑一顧,因為吟風弄月、霓裳軟紅畢竟是與傳統的倫理相悖的。
    中國的傳統講求三綱五常,宋代尤其,禮教大防的禁錮,性情是受到壓抑的,詩歌在唐時已經形成了一個不可逾越的高峰,基本上已定了型,很難做出新的突破,宋詩的尷尬可見,於是詞就應之而生了。
    而詞呢,則是已婉約抒情為主。最早是孕育在青樓妓館的小唱中,均是依曲填詞,創作的文字主要作為演唱,故稱長短句。
    詞有專門的詞牌,格律也比詩複雜嚴密得多。
    最早是歌謠小令的形式,如傳說中李白寫的《菩薩蠻》《憶秦娥》,韓翃的《章台柳》,白居易也有《憶江南》,劉禹錫的《竹枝詞》,杜牧的《八六子》等等,但似乎都離不了旖旎的風光兒女情長不斷,內容上過於狹窄了。張誌和寫了不少風格清新的小詞,算是個例外。韋應物的《調笑》將視野投向邊塞,更是一個不小的突破。
    溫庭筠和韋莊應該是專業的詞人了,代表了兩種詞風。
    五代出現了第一本詞集《花間集》。
    內容及思想境界並無足觀,偶有《定西番》這種奇文,也擋不住集子裏透骨的柔媚,但《花間集》的地位卻是不容否定的,它代表了某一時期文人詞創作的一個較高的水平。
    直至李煜詞的出現,詞的形式、內容才真正得以拓展,逐漸豐富厚重起來。
    二
    家國不幸詩人幸,這話說得真是妙絕。
    讀一讀李煜亡國之後的詞,我想不會有誰不予其中的百般滋味而觸動吧?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白頭殘恨,空餘明月,情何以堪!
    後主詞所表現出來的語言造詣和藝術感染力深深啟發了後來人,原來詞完全可以向詩一樣,“言其誌”,於是,有了“亂紅飛過秋千去”的張先,有了“不如憐取眼前人”晏殊,有了“猶恐相逢是夢中”的晏幾道,有了“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歐陽修……一時群星璀璨,不知多少豪傑!
    大江東去蘇東坡,白衣卿相柳耆卿。
    秦少遊、黃山穀、周美成、賀方回、李清照、陳與義……這是曆史賦予宋詞的第一次讓後人仰止的輝煌。
    第二次的驚喜應該是辛棄疾的出現。
    ——那是怎樣的一種氣吞山河啊!
    ——那筆下、是怎樣驚天地泣鬼神的文字!
    但是曆史的天空,並非隻有稼軒這一顆孤星。
    陸遊、張元幹、範成大、薑夔、吳文英、戴複古、範成大、周密、王沂孫、劉克莊、張炎……每一個名字,都足以讓人血脈賁張。
    三
    慶幸曆史的巧奪天工吧。
    今天我要提到的這個人,就是宋詞這片天空裏的一代妙手,一代絕才。
    他叫吳文英。
    南宋自稼軒爾後,能排上名號的,不外乎白石、夢窗、草窗、叔夏、碧山數人而已,可謂寥寥。
    而又以白石、夢窗最為人稱道與重視。
    二人風格近似,又有所不同,前者清空疏宕,後者密麗深婉。
    這個曆史時期呢,辛棄疾式的激越漸褪,代之而起的便是那種略顯得傷感的落拓情懷了,江湖味道日濃。
    戰火消歇,民生疲敝,一派落日昏黃的惆悵景象。
    薑夔、吳文英們的出現是必然的,就如同唐末杜牧、李商隱們的出現。
    四
    《四庫全書總目》第一九九卷《夢窗稿提要》說:“天分不及周邦彥,而研煉之功過之。詞家之有文英,如詩家之有李商隱。”
    此言毫不過譽。
    縱覽唐宋,吳文英、李商隱是何其相似,沉淪下幕,一世潦倒,功名不成,孤獨終生,詩詞也是同樣的隱晦,義山詩朦朧傷感最是動人於肺腑,夢窗詞密麗的悲慨也最是感人於心弦,二人都是繞不開的獨樹一幟的存在。
    吳文英者誰?
    字君特,號夢窗,晚年又號覺翁,浙江四明(寧波)人,本身姓翁,後來過繼給了吳家才改了姓氏。
    其人少負才名,學識淵博,性情磊落,胸懷不凡,但卻是與科舉無緣,一生不第,在江南一帶浪跡,結交杯酒,曳裾王門,過著清苦的幕僚生活。與賈似道曾有過從,人品被議。
    晚年客居越州,陽壽約莫六十歲左右。
    詞史上,他被認為是白石之後最有成就的一代大家,沈義夫在《樂府指迷》一書裏言“夢窗深得清真之妙”,與周草窗並稱“二窗”,又有人將與周邦彥、辛棄疾、王沂孫尊為宋詞四大家,有《夢窗詞甲乙丙丁四稿》行世,曆來毀譽參半。
    五
    尹煥《夢窗詞敘》雲:“求詞於吾宋者,前有清真,後有夢窗。此非煥之言,四海之公言也。”
    沈義夫曾向吳文英討教作詞之法,夢窗雲:“音律欲其協,否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否則近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主張語言的典雅含蓄是吳詞最重要的特點了。
    吳詞在詞史上受到的爭議遠比義山白石大得多,就是因為他寫的東西太過於晦澀,詞人張炎就在《詞源》這本書中說道:“吳夢窗詞如七寶樓台,炫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斷。”周濟在《宋四家詞選•序論》也說:“夢窗立意高,取徑遠,皆非餘子所及。惟過嗜飣,以此被議。”沈伯時也有言:“夢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語,太晦處,人不可曉。”其實詞應該怎樣來寫?不應該怎樣寫?都好比別種文類之寫法爭論,沒有意義。作家不是匞工。
    可是細細一想,無論是尹煥沈義夫,還是周濟張炎沈伯時,他們皆因曆史的局限而難以正確地去看待夢窗詞,失於偏頗了,對吳文英,極不公平。
    方法論和辯證法告訴我們,任何一種思想和觀點都不會是絕對的。
    如是你不喜歡《金瓶梅》,但有的人卻喜歡,也沒有人逼著你喜歡或者不喜歡。
    你愛一個女孩子,這個女孩子不愛你,你也不能逼著別人來愛你,同樣的道理,放諸四海而皆準。
    評價一個作家與其作品,當然絕不能脫離這個作家所處的時代、作品產生的背景、作家個人的成長、諸般的體驗等等而去不負責任的臆測。
    六
    南宋末年,山河破碎,是“愁生山外山,恨殺樹邊樹。隔斷秋月明,不使共一處”的時世,是“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醉生夢死,繁燈管弦,小蠻酌酒,渾然不覺粉飾太平的王朝早已在多年的自我麻痹之中走向死亡,行屍走肉,不可救藥,脆弱得不堪一擊。
    宋寧宗開禧二年,權臣韓佗胄在皇帝趙擴的支持下(其實皇帝隻是個傀儡)起兵北伐,惜乎天不佑宋,宋朝的軍隊由於訓練無術,出征草率,在對金的戰爭中連嚐敗績。金國兵強馬壯,全民喊打,宋朝人心不一,軍基不穩,成敗立見。最終韓佗胄被殺,史彌遠獻上韓的首級求和,成為新一代的權臣,北伐宣告失敗。
    南宋文學也由此進入到一個轉折點,朝廷苟安換來了所謂的太平,民族恥辱的創痛卻更深了,人們隻想安安靜靜的生活了,可這生活又是毫無希望的。
    意誌消沉反映在了大多數的文學作品中,出現了斂情約性、因狹出奇的永嘉四靈。
    想當年,陸放翁縱唱“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之慨仿佛隔世笑談。
    當時,應該是不會有太多的人和放翁、稼軒有太多的共鳴的,都是些柴米油鹽的凡俗之輩,家國的興亡管得著?這是中國人傳統的秉性,自掃門前雪,管他瓦上霜的秉性。否則,何以有那許多的悲劇接二連三?
    “最苦無山遮望眼,淮南極目是神州。”陸遊、辛棄疾、陳亮、張孝祥式的鏗鏘熱情留給了曆史,隨滿院黃花而凋謝。
    七
    喬木生雲氣。訪中興、英雄陳跡,暗追前事。戰艦東風慳借便,夢斷神州故裏。旋小吳宮閑地。華表月明歸夜鶴,歎當時,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濺清淚。
    遨頭小簇行春隊。步蒼苔、尋幽別屋,問梅開未。重見梅邊新度曲,催發寒梢凍蕊。此心與、東君同意。後不如今今非昔,兩無言,相對滄浪水。懷此恨,寄殘醉。
    滄浪亭,乃是抗金名將韓世忠的故園。
    吳文英陪同好友吳潛遊於此,感韓帥之忠義,念山河飄零,即發出了“後不如今今非昔”的長長一歎。
    可見吳文英並不是個無視家國危難的無行之人。
    隻因時局艱難和他自身的處境所以無能為力而已。
    注定了他不可能像辛棄疾那樣慷慨激昂,他的個性也是要沉潛許多的,他把家國天下裝在了心底不為人知,中懷隱憂而發淒涼悲苦之聲。
    《金縷歌》是吳文英心念家國時事的代表之作。
    我們熟悉的《八聲甘州•陪庾幕諸公遊靈岩》也是不可多得的一篇佳作。
    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崖雲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
    宮裏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問蒼波無語,華發奈山青。水涵空閣憑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台去,秋與雲平。
    多麼瞠目結舌,難怪後來人稱吳文英詞的創作是意識流了!
    通篇幻筆奇思,所難測識,真真幻幻,感慨係之。
    吳蓓的《夢窗詞彙校箋集釋評》寫道:“襲花間之貌,溯楚騷之古,看之如七寶樓台。”又有人便衍稱謂之“騷體造境法”。
    吳文英的詞也不是某些人數落的內容貧乏,碎拆下來不成片斷,相反,吳詞的思想內涵是豐富的,值得深入發掘。
    在創作手法上,吳文英吸收了楚辭、李商隱、李賀的特點,類似於後現代的一些東西,古人很難理解不為怪,自然也難做出公允評價了。
    八
    夢窗詞經曆了一個漫長的沉寂期,元明兩代無幾人識,在清朝又再次受到追捧。
    “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反南宋之清,為北宋之穠摯“。“運意深遠,用筆幽邃,煉字煉句,迥不猶人。貌觀之雕繢滿眼,而實有靈氣行乎其間。”這都是清人對於吳文英的評價。
    《全宋詞》收錄的那麼多吳詞並非沒有道理。
    吳文英還創造了最長的詞調《鶯啼序》,炫才也罷,逞能也罷,均是瑕不掩瑜。
    體物入微,遣詞清麗的吳詞還是有著頑強的生命力的,時間、曆史都已驗證了一切。
    夢窗詞中,更多的仍是念舊遊懷妻妾之類的作品,也是其詞的主流,不少晦澀艱深,不能卒讀,是耶非耶,竊以為還是不要武斷地下結論為好。
    九
    夢窗詞另有一部分小令明麗輕快,表現了其作的多樣性。
    明月茫茫,夜來應照南橋路。夢遊熟處,一枕啼秋雨。
    可惜人生,不向吳城住。心期誤。雁將秋去。天遠青山暮。
    一種人生的態度,豁然,灑脫。
    文學作品的形式與內容相生相存,吳文英在這方麵做的非常好。
    覽吳詞,又執筆無語,空看燈房,想世間事,紛紛擾擾,日月風雨,春夏秋冬,草枯花謝,大抵如此。“雁將秋去,天遠青山暮。”
    己醜年冬於念紅齋稿,夜闌人靜徹院明,清冷,頗有淒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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