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顏色常會在每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候撩惹起我的思緒。這個時候，我的心情是清寧而寂寞的，但卻又並不因思緒的起伏如潮而紛亂不定。
    多少年來，我也似已迷上了這樣的時候，欹窗，倚欄，望月，然後我輕輕閉起眼，睫毛的微然眨動之間，我不覺竟是已徜徉在一片幻境中了，恍兮忽兮，仿佛一絲悠然翠羽飄沐雲海一般。
    這時候嗬，我想家了。
    春夜裏，望明月……
    我不禁一歎：月、是故鄉明！
    這個遙遠城市的月當然也是很美的，彎弧細娥，像是畫屏裏美人的眉——美人呢，也會在飛絮或是雲尖蹁躚起舞，皓臂籠紗，直可妒殺了王嬙！她又會在四處燈火闌珊時漫步在星河邊上幽吟低唱，乃是唐詩宋詞的一抹悵然繾綣！而你，也會在銀霜漫宇時窺得美人的淺淺一笑……
    但，此時，我想家了。
    月是故鄉明，我自是更愛故鄉的那月。
    猶記得少年，我尚是一個整日拿著一支紅色的鉛筆描摹夢想的孩子。亂亂的頭發，清澈的眼瞳。而我最愛畫月，小小的手握著細長的鉛筆，隻聽得一陣沙沙作響，皺巴巴的稿紙上即已出現了數不清的月，上弦下弦，彎如鐮，圓如盤。如今偶作回思，那筆下數不清的月，實亦是數不清的記憶往昔呢。
    我將大敞的窗小掩，眼一側，但見一抹燈輝趁隙灑了出去，落在了也的空氣裏，一股細細的風兜入我的衣領，我嗬出口氣，敞開襟衫，無聲一笑。
    往事，就眠著這淒迷的月色，漸次有些朦朧了。我抬起眼，隻見那月正孤獨地撥弄著雲靄，仿佛是要撥開歲月的蒙塵。
    積塵的人事清晰起來。那少年咯咯笑了，他爬上了一棵樹。正是陽春，綠葉繁茂，葉浪縫間，點點的月芒，綴滿了少年的一身。當少年坐在斑駁粗壯的樹幹上，他臉上的笑容卻突然凝止住了。一片綠的葉撫著他的嫩頰，他感覺到葉子是潮濕的。他低了低頭，樹影婆娑，月漾漣漪，還有他自己的影子，似乎、還有另一個人的……
    這是一株名叫梧桐的樹，樹下，曾經坐著一個老人，老人躺在一張古舊的竹藤椅上，酌著杯熱騰騰的香茗，眯著眼，微笑著。
    老人很老了，臉龐密布的皺紋就像樹皮上縱橫的溝壑，頭發也幾乎白完了，白如雪絲，根根可數，月光把那一頭的白雪染得甚是滑潤。
    老人坐在樹下的時候，總是清冷的春夜。
    “春風吹夜冷，明月照疏痕；年歲枉然過，可惜掠水分……”我誦起這麼一首未作完的古風殘篇，咀嚼起往事的滋味來。
    少年從樹上跳下，朝老人作了個鬼臉，老人朗然一笑，少年已撲入他的懷內。於是，老人會同往常一般，抹抹少年的額，訴起一段又一段昨天的事，今天的事，明天的事，天上的事，地上的事，神鬼妖狐的事，凡夫俗子的事……
    許多年過去，少年還年輕，但他的眼眸卻已不再清澈。夜晚陋室燈火通明，燈火返鏡，鏡中的人，悵然一歎：……一池飄萍江湖夢、爭奈爭奈苦匆匆！
    他繼續思憶那老人，故事，還沒講完呢。
    然而那個故事似乎永遠也講不完了……
    又是一年的桐青月明，少年如往常，靜靜坐在梧桐樹下，身周樹影參差，春月皎潔，把他小小的臉照得好亮好亮，隱約、還有些流水淙沅之聲。他期待著今晚老人又將給他講述怎樣的故事？
    鏡子裏的人忽然眼睛濕潤了。
    故事，故事……說故事的人怎麼還不來？
    少年預感到什麼，一下起身，朝那扇破舊的木門衝去，今天早上，他聽別人說，老人還睡著呢。
    是啊，老人、還睡著，他的眼睛閉著，神情安詳，卻似又有不同。
    他記得昨天——
    昨天老人說，明天要是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少年歪著頭，少年說，你走了，誰給我說故事呢……
    老人笑了。
    時間在奇怪地交錯，少年終於，終於撲倒在地，淚水濡濕了一袖！
    “梆！梆！”一下，一下，又一下。
    鐵錘擊打在一具長黑木盒子上的聲音。
    老人睡進了盒子。
    緊接著，緊接著，一鏟有一鏟的黃土埋了盒子。
    第二年，埋盒子的土堆上長滿了雜草。
    ……
    老人走了，少年也真正開始了自己的人生，他經了些風，曆了些雨，走的是一條和普通人不太一樣的路，這一路上，他歌哭邁俗，披荊斬棘，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他前進的腳步，是那些兒時的故事在鞭策他、激勵他吧？！他說，他不是最優秀的，但卻是最自信的。
    也許是吧……
    此刻，窗外的風更大了，夜更迷了，春夜，月色有些淒清，他悄悄走進夢裏，夢裏有他的家鄉，家鄉的月很美，月下有繁綠的梧桐，樹下，有許多塵掩的往事……還有流水聲，是春水，春水綠如愁，蕩漾著明月，水光瀲灩，可這一脈潺潺的流水啊，又是要流去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