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一次重複問我，幹淨的臉上緩緩流淌出一種淡然的光彩。
    他微微一笑，對我揚了揚下巴，摘下了耳機說：“什麼是髒？你以為他們就幹淨嗎？”他細長的手隻指著對麵的車站裏安靜等著公車的人，那些人沉默、嚴肅，眼神中透著難以忽視的冷漠。
    他的話就好像一把利劍狠狠的刺在我的心頭，我的身體連帶著靈魂被他這樣一句話冷冷的刺穿，我就像被火燎原的螞蟻一樣，因為失去了可以掩藏自己的家園，而慌張的四處逃竄，我的心智在瞬間錯亂。
    他的言語將我擊中，而我無法動彈，不能呼救。
    而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偽裝，他步步接近，眼神緊盯著麵前這樣一個落魄的我，他說：“有時候沉默或許能掩藏住內心的醜陋，但那些真正的醜陋又怎麼會因為這短短幾分鍾的隱藏就能藏住的，人的內心，就和身上的氣味一樣。隻要靠近，就能立刻聞出他身上的氣味究竟是幹淨的還是髒的。”
    他略微停頓，冷笑一聲道：“而你，不過是和我一樣罷了，我們的氣味是相似的，不是嗎？”
    我瞪著他，手心裏緊緊攥著肩帶，我硬生生的說道：“我和你並不熟，更何況，你是你，我是我。”
    “沒錯，可我們…。。”他的嘴角漸漸帶出笑意。那不是一個單純的微笑，更不是一個簡單的嘴角上揚，那抹笑容夾雜著嘲意，他的唇輕輕停住我耳邊，我聽見耳邊傳來一句夢一樣的透著寒意的聲音：“可我們，是同類。”
    我惱怒，從未有過的憤怒讓我恨不得揚起手掌煽他一巴掌。
    想著，我揚起手，可是就在手掌即將落下的一瞬間，我忽然停住了。他說的沒錯，我和他……。真的是同類。
    從我第一次看見這個男生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和他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無論我如何自我欺騙，無論我如何逃避現實，現在我都必須承認，我和他是同類，那種根本不需要用語言交流，單單是感覺就能感覺出來的熟悉感，
    我微微笑，放下了手，然後對他說：“段黎昕是吧？”
    “幹什麼？”他又一次微微歪頭，雙眼清澈的看向我。
    我勾唇，然後輕輕說：“你將來一定會對自己今天的話感到後悔。”說完，我轉身準備離開。
    “是嗎？”少年輕輕笑，似歡愉似無謂。
    我快步登上正好在站台停下的公交車，公車啟動的那一瞬間，仿佛把剛剛夢境般的相遇都封閉進了另一個時空。
    仿佛從未見，仿佛從未相遇。
    那個少年，那個有著清澈眼睛的少年，竟然在短短的幾分鍾裏讓我一直以來驕傲著的偽裝瞬間傾塌。
    也許是我的功力不夠深，也許是他在不經意間用話語刺到了我的底線。
    原以為會掉下的眼淚卻沒有掉下來，原以為會心痛到無以複加的心情卻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痛。
    或許，我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脆弱不堪。
    和段黎昕的相遇或許是上天開的一個玩笑，我並沒有把它當真，他的那些話也不可能就這樣輕而易舉的在我心裏攻城略地。
    我的執著是十七年，憑什麼，憑什麼單單因他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就坍塌？也許是我自欺欺人，也許是我太過自信，但，誰知道呢。
    上車以後，我依舊是坐在像以往一樣的靠窗的位置，撐著下巴呆呆的看著打在玻璃上的雨絲。看著窗外已然模糊了的風景，心裏的煩躁終於漸漸歸於平息。
    又是下雨天，連日以來的雨好像天空宣泄出來的眼淚，苦澀沉重又透著無奈。
    縱然這些雨絲能夠洗刷世間的塵埃，然而那些深藏在角落裏的人性的醜惡卻是無法洗淨。
    猛然想到在記憶深處交錯的麵孔，模糊卻異常深刻，那張帶著微笑的美麗麵孔，她有著這世上最溫柔最慈愛的表情，擁有這張臉的人，我稱她為媽媽。
    但自從七年前，我再也沒有喊過她一聲母親。
    是因為我性格扭曲？玩頹廢？裝消極？搞另類？嗬嗬，隨你怎麼想。但事實就是如此，我已經七年沒有喊過這個女人一聲媽媽，自從那天晚上我親眼看見她同自己的小叔在爸爸的床上激烈而放蕩的呻吟的那時候開始。
    奇怪的是我沒有哭出來，至今我仍然好奇，為什麼我那時候不哭，也許我哭的話證明我還是個孩子。
    可我沒有哭，我麵無表情的走開，再麵無表情的回到自己的房間，然後麵無表情的拿起剪刀，用力將剪刀戳進洋娃娃的胸膛，一刀一刀，可是沒有血，沒有血。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愛洋娃娃。
    後來我裝的若無其事，依舊和那個如同蕩婦一般的女人住在一起，哦，不對，應該說，我和我的媽媽住在一起。
    不久之後，父親從美國回來，他回來了，可是卻不是一個人，離開家四年了，這次他回來仿佛是要揭開這個家十年以來努力維持的假象，他帶來了自己年輕貌美的情婦，也帶來了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孩。
    我無法忘記，他那天下午，當夕陽的餘暉緩緩地照在他那英俊的臉龐時，他卻用最冷淡的表情最冰冷的語氣對我說：“晴晴，我和你媽離婚了，你是要和我過還是和她過？”
    我極為天真的揚起臉笑的溫柔，我說：“爸爸，我要和你在一起。”
    “好。”他點點頭，這個男人的臉上依舊沒有一絲喜悅的表情。
    我知道的，他並不希望我和他在一起，因為我將會成為他新妻子的眼中釘，我將會使他無法用全部的愛去愛他的新妻子，更不能去愛那個孩子。
    可我樂於這樣，哪怕隻是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一絲不悅的神色，哪怕隻是從那個女人臉上看出一絲詫異的神色，哪怕隻是從那個男孩的眼神中看出一絲好奇，這些都足以讓我開心。
    這就是我的家，我的新家………
    記憶是一座無止盡的橋，橋的那一邊是美好和幸福，但卻是我再也到達不了的地方。
    小時候我以為世界就是一顆糖，吃起來甜絲絲的，不用用錢買，隻要對著大人笑一笑，就會有人送到嘴邊，很甜很甜。
    長大後我才發現世界其實不是糖，它隻是一顆外表包裹著美麗糖衣的毒藥，它的外表不過是哄騙世人的武器而已。
    我們愚蠢的行為，在這世間裏是多麼渺小多麼可笑，然而我們中間大多數人卻因此沾沾自喜，自以為幹了不得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