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 程素兮—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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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她剛畢業兩年,二十五歲的年紀,說老算不上,但已不是朝華眷美的女子。父親的癌症到了晚期,曾一頭濃密烏黑的發,掉得所剩無幾,還是每天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溫和地曬太陽。
用父親的話來說,能多活一秒,都是老天在眷顧。母親責備地拍他的手,不讓他說這種話,給他戴上毛線帽子,轉身的時候眼淚流得洶湧。
父母隻有她一個女兒,家境不富裕,卻視她為掌上明珠,舍不得她吃一點苦,亦是想法子縱容著她長大的。她乖巧,安靜嫻雅,受飽讀詩書父親的影響,把家裏書櫃裏的書讀了個遍,養成了不愛說話的性子。
當年高考,她考得不如意,父親心疼她整日熬夜複習功課,也沒作什麼要求,做主幫她填報了所大專學校。
畢業後,她四處找工作,沒有好學曆,總是碰壁,也是在那個時候,一向身體硬朗的父親被檢查出癌細胞。她猶如晴天霹靂,不再挑工作,在家附近的一所幼兒園當老師,朝九晚五,有雙休日,有暑假和寒假,她盡一切剩餘的時間,和母親一起陪父親走人生最後一段路。
父親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會忘記很多事,有時候家裏來了親戚也都不認識,母親為了讓他更好的休息,從此謝絕別人來看望。
但再迷糊的父親,也不會忘記她。那時,父親總喜歡躺在藤椅上拉著她的手,給她講她小時候長得有多可愛,剛生下來就很白,像白雪公主一樣。人家的小孩頭發都是稀黃,而她,三歲的時候就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人家的小孩都是母親幫著梳頭,而她十六歲之前的頭發都是父親梳的,父親的手很輕,十幾年來從來沒都弄疼她。
父親說起她小時候的往事,就滔滔不絕,母親也坐在一邊聽,聽著聽著就背過頭去偷偷擦眼淚。
父親一生閑雲野鶴,愛養花,她家的房子是兩層的獨門獨院,院子裏四季都是花香撲鼻,一月的水仙,二月的杏花,三月的桃花,四月的杜鵑,五月的牡丹,六月的蘭花,七月的秋葵,八月的桂花,九月的菊花,十月的芙蓉,十一月的山茶花,十二月的梅花。
父親常說女兒應該像花一樣嬌寵著養,才尊貴。父親給她親手調配花香精油,丁香百合和玫瑰的味道,父親都會用一雙巧手做出來,她從小穿的衣服也都是熏香過的,她在學校安安靜靜不愛說話,但所有的同學都喜歡和她做同桌,喜歡聞她身上幽幽的香。
父親生病後,她時常惶恐,要是父親有天不在了,她的生活會怎麼樣?她不挑嘴,但隻有父親做的菜才合她的口味。這兩年,母親接手了所有的家務,父親精神好的時候,就在一旁作指導,程家的女人,都做不來家務。
母親心有餘而力不足,熬不出美味的湯,每次洗碗總會打破幾個,她的第一套職業裝,被母親洗出了皺褶,再也不能穿。
可是,在過去的二十三年裏,父親一個人就將她和母親的生活打理的妥貼舒適。甚至有次母親想在家裏吃西菜,他都能準備出一桌精致的西餐。那個男人,她的父親,幾乎無所不能。所以,她不敢想象,要是有一天,他真的走了,她和柔弱的母親,該如何生存?
近來,父親看她的眼神越來越執迷,好像一閉眼,就再也看不到一樣。她每次都強忍著不落淚,給他講她在學校裏教小朋友時發生的有趣事,父親安靜地聽著,眼底卻是欲言又止,撫摸著她的頭,一下一下,仿佛她還是當年那個嬌柔的小女孩。
父親眼底日益堆積的憂鬱和不舍,使得他的身體更虛弱,很多時候都已經不能再躺在院子裏賞花,吹一點風都會發燒。她不懂,私底下問母親,他這樣子惆悵難安是為了什麼?
已經年過半百的母親,在父親精心嗬護下依舊柔美的眉眼,哭得淒切不止。母親說,他看不到你穿上婚紗,不能親手牽著你走進教堂,他死都不會安心,你是他此生的寶,他怕沒人像他那樣待你。
那晚她躲在被子裏,咬著手指哭,她突然記起蘇旭離開的時候,傷痕累累的自己曾發誓,這輩子都不會再愛,而彌留之際的父親,卻希望她能有段婚姻。
如果說,這受盡父愛二十五年的生命裏,她的生活還有缺憾的話,那就是蘇旭。
蘇旭是她的初戀,他們不是讀一個學校,卻在相同校區裏生活。蘇旭是名牌本科大學,而她讀的大專是那所本科的附屬專科。
和蘇旭的相識在一次聯誼聚會,她的室友和蘇旭的室友相戀,順便兩個人的寢室就聯誼,她被強迫著拉去。結果所有人都玩得很熱鬧,就她一個人坐在角落靜靜喝茶,不肯喝酒,也不唱歌。
聚會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滿天繁星的夜晚,室友和男友先離開,其他的人並成一排在校道上走。或許是喝了酒,大家打打笑笑很放得開。她還是站在最旁邊,靜靜地聽著,不插嘴。
直到有人打鬧間不小心朝她撞過來,她沒注意,隻覺得胳膊一疼,身體就天旋地轉,卻沒摔到地上。
她抬眼和蘇旭眼神對視的那一瞬間,少女從未開啟的情愫,來得太急切,她似乎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那晚的月亮很大,大得幾乎觸手可得,蘇旭跟她說的第一句話是,疼不疼。
所以,很順其自然,她動了心。那個眉眼如風的少年,問她疼不疼的時候,眼底都是寵溺,像父親一樣的寵溺,她就徹底將他裝進心底。
後來,蘇旭會打著很多名目來找她,也不是找她一個人,通常會帶上她們寢室所有的女生,吃飯,爬山,或是去看電影。慢慢地,蘇旭再來請吃飯的時候,室友們都找借口不去,看著他倆,笑得曖昧不清。
大二那年的情人節,蘇旭終於向她表白。那天大學偏園的杏花林,還有突然下起的大雪,少年拿著一枝有些幹枯的玫瑰,無比緊張。粉的杏花,白的雪瓣,紛紛揚揚的場景,像極了美好的童話。
蘇旭說他不敢冒昧,她太安靜,他怕她會被嚇到,才會在隔了一年之久再表白。
她滿心歡喜,雖然害羞,卻還是在杏雨中輕輕點頭,少年高興得在雪地上奔跑,為她圍上自己的圍巾,圍巾太溫暖,她笑靨如花的樣子,他說是他此生見過最美的景。
他們的戀情,單純而美好,蘇旭高她兩屆,他為了和她在一起,畢業後接著考研,就是想和她一起畢業。她曾幻想,等他們工作穩定下來,就能考慮婚事了。
她曾跟他說,她想要個帶院子的房子,那樣她就可以栽很多花,像父親那樣,整理花草,一年四季都能聞到馥暖的花香。他摸著她的頭,認真地說好,她心底甜得像是塗了蜜。
終於,她畢了業,美好的生活似乎快要開始,他卻接到學校的通知,學校有個保送牛津大學進修的機會,他的功課優秀,這個名額就給了他。
可是,進修的時間是多久,這個誰也不能保證。那個世界學子都向往的地方,他一定不會放棄,畢竟這些事,也不是他一個人能做得了主。
他猶豫不決,她躲著不敢麵對他。年輕的愛情,總是要受折磨,愛本沒有錯,錯在他們的運命逆道而行,錯在他們不夠堅決,無法與時間抗衡。
她的鬱鬱寡歡,父親看在眼裏,疼在心底,總是想辦法逗她開心,卻不問她在悲傷什麼。
蘇旭的母親終歸是找到她的家,女人盛氣淩人,將一紮錢丟在父親身上,每句話都像帶著刺,刺在最疼愛她的父親的心上。
你的女兒隻是一個大專生,能有什麼前途,就算蘇旭不出國進修,我也不會同意他們在一起,門當戶對這個道理你女兒年輕不懂,你這個做父親應該明白,想靠女兒嫁進豪門來享富貴,真是癡心妄想,蘇旭已經有指定的未婚妻,那個女孩會陪他一起出國,他們不會再回來。
未婚妻這個詞在她心裏開了個無底洞,連疼都沒有感覺。隻覺得三年的感情,亦是抵不過現實的輕輕一戲。父親抱著她,從來溫文爾雅的男人氣得麵紅耳赤,大吼著叫女人滾。
女人風姿款款地離開後,她在父親的懷裏一直哭,哭到累了,迷迷糊糊睡著時,隻聽到耳邊滿聲愧疚的歎息。
蘇旭出國前來找過她一次,父親將她關在房裏,不讓她見他。蘇旭走後,她就病倒了,一病就是一個月,父親天天陪在床邊照顧她,一頭黑發花白了一半,她才撿回一條命,看著父親凹陷的雙眼,她心疼不已,告誡自己要忘了那人,不要再愛。
也是那次,她剛剛病好下床,父親為她熬湯補身體,暈倒在廚房。她和母親驚慌得手足無措,還是打電話給舅舅,才將父親送到醫院,醫生的診斷,卻讓她像是置身噩夢,夢醒了,父親還是日益憔悴。
現在,垂危的父親最大的心願,就是牽著她進教堂,知道有個男人會在他離開後,能照顧她,待她像寶貝。她明白蘇旭在父親心中留下的創傷不比她小,所以,她在蘇旭離開的兩年後,又想嫁人,不為自己,隻求父親走得了無牽掛。
母親拜托舅媽為她找合適的人相親,她很配合,相親那天,乖巧地跟著舅媽去相親地點。舅媽說那個男人很好,出身名門,事業有成,隻是有個女兒,要求也隻是希望女方對孩子好。舅媽的話她不知道自己聽進去沒有,隻是斂著眼,心事重重。直到那個人走進餐廳,舅媽拍拍她的肩,就離開。
那是家很有名的中餐廳,父母結婚二十年紀念日時,他們一家來過這裏,母親特別喜歡餐廳盛湯的瓷器,父親費盡口舌,才從餐廳經理那裏買下兩個湯碗,一個送給母親,一個送給她。
她陷入回憶,一直不在狀態的樣子,在精致的水晶吊燈下,紀謙安一時看得有些出神,沒有出聲打擾她,侍應拿來菜單讓他們點菜,他揮手讓侍應下去,自己靜靜地喝著水,突然很享受這難得的安寧,也很好奇,這個和他相親的女人到底在想什麼,能想得如此出神。
她終於回過神時,無措地抬眼,才看清男人的臉。她緊張地說對不起,男人輕笑,沒關係,很是溫和。
她有些尷尬,不知道再說些什麼,不過,她卻沒想到,他是這樣年輕,舅媽說他有女兒,三十一歲,看上去像二十六七的年輕男子。
他看出她的不安,巴掌大的臉蒼白無血,一看就是營養不良,他有些心疼,招來侍應點菜,為她點了玉液魚蓉羹,椰汁宮燕,和楊梅奶油蛋糕。
她的胃口很小,前兩道菜都是淺嚐輒止,卻在看到楊梅奶油蛋糕時,露出不可言喻的懷戀,他亦是注意到了,臨走前,讓侍應打包了一份。
他用車送她回家,街上燈火流離,聞著她身上若有若無卻不容忽視的香,他的心,居然有些不舍,車開得很慢,明明知道她回家的路,還是故意繞了大圈。
夜色淒淒,她的眼看著車窗,像是那裏有她此生得不到的東西,他的耐性第一次被磨光,開口打破靜謐。
紀謙安!我的名字,他說。她像是被嚇了一跳,半天才反應過來,程素兮。
到家時,他為她開車門,目送她進屋,他站在那裏,像是初戀的毛頭小子,開始期待,下一次見麵會是什麼時候。
他的身邊從不缺死纏爛打的女人,可是他從未動心,除了全心照顧初戀女友生下的孩子,他的心,無法再留在其他人身上。無情,是和他交往過的女人對他最終的評價。
此刻,他突然覺得,這個叫程素兮的小女人,才是他尋覓的人。
她掏鑰匙開門時,恍然想起,她急切需要一段婚姻,一段幸福的婚姻,隻有她幸福了,才能解開父親的心結。
她轉過頭,他還沒有走,路燈昏暈的光將他的影子拖得極長,她隻要往前一步,就能踩在影子上。四月的天氣,似燥還寒,夜風把院子裏海棠的香氣吹散,他的眼黑如潑墨,長身玉立在車旁,她緊張得手心膩出汗。
我們…我們結婚好嗎。她閉著眼說出這無禮的要求,心跳個不停,像是快要從嘴裏蹦出來。她從來都不大膽,此刻這般,已經是耗盡了勇氣。
她低著頭,不敢看他的表情。海棠的香越來越濃鬱,熏得她頭刺刺的疼。她問自己,是希望他答應,還是不答應。
等待的過程無比漫長,她幾乎放棄時,他說,好,日子你定,我明天帶小女來拜訪伯父伯母。他的決定,她還是詫異,既是羞愧,又是心慌,嗯了一聲就跑掉。他不知覺彎起嘴角,眼底溢出連自己都看不到的歡喜。
婚事就這樣定了下來。她剛告訴父親的時候,男人幾乎是手足無措,忙叫母親將他最好的衣服拿出來,吩咐她去買菜,又擔心她買不好,特地打電話叫舅母陪她去。看著父親緊張又興奮的樣子,她是開心的,覺得自己做對了。
她提著一堆菜回家,父親居然穿著她第一次掙錢為他買的西裝,那套西裝父親隻穿過一次,因為病著,常常躺在床上,父親心疼西裝壓皺,掛在衣櫥裏,隻看不穿。
她和母親拿著菜去廚房,父親突然說要親自下廚,她緊張地不許,這時候的父親,身體虛弱得連站立都困難,可偏偏固執得像個小孩,不依不饒,母親心疼不已,答應了,將爐子搬到矮桌上,讓父親坐在椅子上炒菜。
一桌子菜做出來,父親辛苦得滿頭大汗,重新換了衣服,才坐在飯桌前不安地等待。她看著男人喜憂參半的樣子,難過得隻想大哭一場。
紀謙安準點來,帶了一車的禮物,她幫著抱進屋,遠遠就看見父親推開母親的手,努力站得筆直,她眼眶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紀謙安彬彬有禮,牽著女兒向父親和母親問好,父親在看到小女孩時,眼底閃過憂鬱,又熱情地招呼男人坐下喝茶,父親拿出他平生最寶貴的紫砂壺,和上好的碧螺春。
紀謙安不卑不亢,學識見解不俗,能和父親論茶道,品茶香,她看到父親臉上有難得的欣慰和讚賞。她和母親在一旁布菜,照顧紀謙安的女兒。
她從未見過像這樣可愛的小女孩,穿著蕾絲公主裙粉雕玉琢的樣子,讓人忍不住抱在懷裏疼愛。小女孩也不認生,抱著她手臂問東問西,很喜歡她的樣子。母親悄悄歎氣,說雖然有女兒,但當真是一表人才,溫雅有禮。
飯桌上,紀芊芊嚷著要和她坐在一起,說最喜歡這位漂亮的姐姐。父親母親都笑著看著她,她有些窘迫,抬頭時,他也正對著她笑,說,芊芊平時調皮得很,誰也不讓抱,卻這樣喜歡你。
他的聲音太黏稠,看她的神情像是對待珍寶,她的臉紅得滴出血,小芊芊自己爬上她的膝蓋,嚷著要吃魚,她忙夾了條魚,放在盤子裏細心挑刺,恍惚中,聽到父親的歎胃。
臨走時,芊芊纏著她問,漂亮姐姐什麼時候去我家玩。他糾正女兒,要叫阿姨,芊芊不肯,硬說是姐姐,還說哪有這麼年輕的阿姨。
一旁的父親和母親都笑了,父親還特地將芊芊叫到身邊,拿出一個小發夾給女孩。芊芊不懂為什麼發夾會像夜明珠一樣光潤,卻喜歡發夾上的蝴蝶,栩栩如生。
她詫異間,紀謙安看出那是上好的白玉,拉著芊芊的手,讓女孩說謝謝。父親擺擺手,說,兮兒是我的寶貝,隻願你能待她好,我是命不長久的人,你遵守剛才對我許下的諾言,我死後也會感激你的好。
她忍不住悲嗆,衝過去抱住父親的手,不願聽到死這樣殘忍的事。紀謙安突然握住她的手,她淚眼迷離,他掌心的溫暖陌生,卻是不容拒絕。
他說,我定不會讓素兮難過半分。
母親扶著父親進屋,她站在院中央,看著父親孱弱的背影,手還被他緊緊握著,心亂如麻。他走後,她獨自在客廳收拾餐桌,神色恍惚。母親從房間裏出來,問她,紀謙安已經向父親提起婚事,她是否想答應。
她握著筷子的手輕輕顫抖,嗓子掙紮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母親走上前來摸她的臉,擦掉她的淚,柔聲安慰,那些過去的事,就忘了吧,那個人,終究不是你的。
那晚,她縮在床角,終於記起,父親這輩子第一次打她,就是在蘇旭離開前來找她的那個時候。那天從早到晚都在下雨,滂沱的雨水似要顛覆整個世界,蘇旭站在門外大叫她的名字,她躲在房間裏捂著被子哭,她不是不想見他,隻是她的母親那樣羞辱父親,她沒法再麵對他。
他在門外整整站了一天,他說他不是故意要騙她,家族的人擅自為他定下親事,他從來不承認。
最後,他的聲音沙啞得像是快要暈倒,她發瘋般要跑出去,父親守在房門口不許她出去,那個人終究是要走的,父親不想自己的女兒介入別人家的紛爭,不想讓她抱著微小的希望苦等終身,她那樣子哭鬧不依,父親狠下心,扇了她一巴掌。
蘇旭絕望地離開,她站在門口,甚至可以看到那人留在地上的腳印,那一刻,她是怪過父親的,她對蘇旭的感情,恨到了極點,也深到了心底。
匆匆離別,從此天涯兩地,不是她想要的,沒有親口說出了結,這段感情要如何徹底放下。
很快她將嫁作人婦,前塵往事隻能埋在記憶裏,那個叫蘇旭的男子,亦是抵不過時間的輾碾,想起他的臉,心痛也是模糊不清。
婚期定下來後,他帶她挑選家具,五層樓的大型的家具城,巧奪天工,滿目琳琅。對於這種事,她從來都沒有主意,在她的認知力,華日和月星的家具是最好的,父親就給她買過月星的梳妝台,精致的朱紅,典雅耐看。
他好像是想按她的喜好買,她被在旁邊積極解說的服務員纏得糊塗,半天下來,已經徹底沒了主意。
她輕輕抓住他的胳膊,小聲問,你覺得那種好,我看都差不多。她的表情像一株蓮,清轍動人,他像是被電擊過一樣,一股奇異的暖流注入心田。
選不定嗎?他問。她無助地搖頭,不想再選,聽你的吧。她咬了咬嘴唇,小女兒般的嬌憨,他想起芊芊天天吵著要見她,心裏彌漫著一種叫幸福的香氣。
他直接帶她到一樓,選了Minotti的全套家具,他去付款時,她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好奇地張望,Minotti這個詞她不認識,服務員小姐耐心跟她解說,這是米洛提的意思,這個品牌的專業生產頂級扶手椅、沙發和客廳家具,是全世界頂級家具,擁有極高的知名度,趨於潮流,卻擁有永不褪色的產品形象和外觀。而紀謙安選的這款正是Minotti剛上市的新款,以華麗和夢幻的主題打造。
她聽得暈乎乎的,忙從椅子上站起裏,局促不安,剛好他走過來,她才放下心。他們出商城的時候,一個男人領著很多服務員站在門口相送,男人的表情甚是興奮,連聲音都不自覺帶了點恭維。
他說要帶她去吃飯,上了車,他幫她係好安全帶,她斂著眼似乎在發呆,連他靠近都沒像平常那樣躲閃。他喜歡看她,特別是眼睛,長得極好。眼眸很大,黑多白少,總似藏著一汪秋水,讓他想起年輕時看過的克普利特維察湖,古老而神秘,他忍不住去窺探。
一路上,她半天欲言又止,他好笑地將車停在馬路邊,看著她,問,有什麼要說的。她咬著唇,很不安的樣子,他很有耐心地等她開口。她囁囁道,家具很貴吧,其實不用買這麼好的,好用就行。
他愣了愣,隨後不可抑止地笑,他從來教養極好,人前都是儒雅熨帖,不曾這樣失態,此刻卻扶在車盤上,抖擻著肩膀。
她不懂,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值得他這樣開心。她見他不想停下來,終歸有些惱了,推著他的胳膊,說,不許笑。
然後,他真的不笑了,隻是眼中溢出的欣喜讓她有些害怕,連忙鬆開手,側臉看著車外。半響,他輕輕說,芊芊很想你,想約你晚上一起吃飯。
想起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她還是開心的,嘴角噙了一點笑,淺淺盛開的梨渦,和她身上幽幽不絕的馨香,他有些醉,不自覺靠近,問,你用什麼香水,這樣香。
她的眼暗下光芒,看著窗外,幽幽開口,不是香水,是父親親手為她調配的花香精油。一提及父親,她更加感傷,微微顫抖的身體,像置身噩夢般無所依靠。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有些涼,很小的手,柔若無骨。她有些掙紮,不習慣這樣的親密。他突然認真道,我們是要結婚的,素兮。
從婚事定下來,她與他相處的時間不算短,盡管交談不多,他還是第一次這樣叫她的名字。她轉臉看著他,這個男人有著清俊的五官,眼底的柔情讓她有一瞬間的暈眩,就像,就像第一眼看到蘇旭時的暈眩,她紅了臉,一顆心如擂鼓。
他帶她到一間竹樓吃私家菜,翠綠綠的竹房騰水而建,走上去卻很平穩,她望著一湖被吹皺的春水,幾株早開的荷花亭亭玉立,潔白晶瑩似琉璃玉盞,她看得入迷,聞到食物的香氣才轉過頭,他輕笑,特地為你點的,嚐嚐看合不合口味。
菜色很精致,但她不認識是什麼,他風度極佳,為她悉心介紹,荷葉薏米煲瘦肉湯,茉莉花蒸蛋,雞醬木瓜銀鱈魚,還有一盤晶瑩剔透的奶油豆腐。而他麵前擺放的都是蘇菜,酒醉冬筍,清蒸鰣魚,桂花糯米藕。
她聽他說起蘇州菜名,原本清朗的嗓音有些惆悵,她看不懂。他把鰣魚的肉剝下來放在碟子上,他撥得很細心,魚肉幹幹淨淨,香氣惹得她突然很餓,想著那肉應該很好吃。
他看她一臉向往的表情,笑著將碟子推到她麵前,吃吧,涼了就走味了。她小心夾起魚肉,放在嘴裏細嚼慢咽,果真是美味無比,她開心地催他動筷子。
他夾一片藕吃完,才說,其實我祖籍是江蘇,讀大學時和母親搬來京都,十一年都沒有再回去,前兩年,母親思鄉情切,不堪忍受,就搬回主宅。他工作忙,也是兩年沒有看到母親。
他眉心有淡淡的痕,說起母親的樣子,隻像個大男孩,她惻然,竟是有些心疼,連眸子都迷起一層霧。
他怔了怔,隔著桌子,摸了摸她的頭頂,說,真是個傻丫頭。她突然感覺一股灼熱從發間燙到了胸口,狠狠抽痛了一下。
這輩子,這樣摸她發的男人,除了父親,還有一個人,他曾也像紀謙安這樣,叫她傻丫頭。你是我的傻丫頭。
夢回鶯轉,亂煞流光,無處相逢自恨不能言。她曾以為她會抱著愛恨將蘇旭埋在心底一輩子,可是,短短幾年,曾經的滄海桑田,隻換來這莫名一痛。
愛情到底是什麼?人一生會有多少愛人的能力,有一刻,她傻傻以為是自己背叛了愛,因為,她都快要忘記她愛過的蘇旭。
素兮,我們回蘇州再補辦一次婚禮吧。他不看她倉然掉下的淚,情緒隱藏在深遠的眼底,他從來都知道自己要什麼,所以,屬於他的,永遠都屬於他。
父親終歸沒能親自帶她走進教堂。很多年後,她想起那晚,明月依舊,院子裏瀲灩似血的牡丹開得如火如荼,父親拚命保住那口氣不願睡去,他在等紀謙安,等那個男人來在他麵前答應會守護她一生。
她和他是在父親的床前交換的戒指,他當著父親的麵吻她的臉,男人才帶著微笑離開,拉著她和母親的手,卻還是不願放。
母親很意外地沒有哭,隻是看著父親,不發一言。父親的喪事是紀謙安一手操辦,火葬那天,母親提出要去照顧芊芊,父親的事就交給他們。她也怕母親受不了,就收拾了衣物,把母親安置在他的家。
送葬的那三天,她暈暈乎乎,很多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隻是一遍一遍整理父親的遺物,他說,要她和母親都搬到他那裏去住,不管怎麼樣,都要等過了這段時間再作考慮。
她順從他的話,父親的離開,就像是帶走了滿世界陽光的天空,她再也感覺不到那山一般的依靠,隻剩空洞的虛殼。
兩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她和母親都從悲痛中緩過勁來,他的母親也打來電話,說是想見見新媳婦。母親催他們趕緊回去,自己留下來照顧小芊芊。
母親似乎很喜歡芊芊,不止一次在她麵前提起,說芊芊很像她小時候,可愛又乖巧。母親喜歡給芊芊買衣服,梳頭發,甚至洗澡都代勞。
母親漸顯蒼老的容顏,掛上了慈愛的笑,她有時候有種錯覺,父親當年搶了母親對女兒該做的事,現在母親對芊芊如此疼惜,全是在彌補那時自己沒得到的。
她將這個認知告訴他,他摸著她的發歎氣,你有個好父親好母親,我擔心我給你再多的愛,都無法比得上他們的一半。
他在說愛!她會意過來,羞紅著臉躲進衣帽間。他們結婚這麼久,他心疼她因父親的事難過,不曾提及讓她履行夫妻義務,他們相敬如賓,她睡裏間,他睡外間,有時候他還會隔著門給她講遠久的上古神話,直到哄她安穩睡去。
她的心有了一絲波瀾,坐在梳妝台前,鏡中的女子,依舊美好的眉眼,染了一點蒼涼,嘴角卻還是笑著的。
她想找精油去洗浴,拉開抽屜不覺癡在那裏,慢慢一抽屜的精油瓶子,和她這二十年來用的一樣精致,她顫抖著去觸摸那些瓶瓶罐罐,是真的,她打開蓋子聞香,依舊是熟悉的味道。她緊緊地攥著瓶,像是攥著父親的手,哭得聲堵氣噎。
他聽到聲音,緊張地衝進來,看到這幅情景,心疼地蹲在她麵前。她捂著臉不讓他看,他企圖拉開她的手,怕她傷到眼睛,她不肯,最後撲在他懷裏哭得更凶。
那晚,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床上的,隻是壓抑的情緒釋放後,睡得很熟。第二天醒過來已經日上三竿,母親來叫她吃早餐,她看著房間角落擺放的行李箱,問,誰要出門?
母親戳她的額頭,罵,真是迷糊的家夥,今天下午謙安要帶她回蘇州老家見婆婆,都是別人的媳婦了,還是這般忘事。
她回過神來,才知道自己馬虎,跑到衣帽間收拾行李,母親在後麵叫,你慢點跑,謙安早幫你收拾好了,你還是先下樓吃點東西吧。
果然,她打開行李箱,裏麵都是她的衣服,她坐在地毯上,想起他的臉,有些莫名的歡喜。母親見她發愣,笑著搖頭,退出了房間。
有著水鄉澤國之稱的蘇州,她是向往的,因坐飛機不適的身體站在這片秀雅的土地上,她幾乎有些明白,為什麼他會有如此深的思鄉情結。
她被他半摟著,像是怕她跑掉,她無奈地笑,她這個樣子,無論如何都沒法一個人行走。有專門的司機來接他們,他沒顧忌地直接抱她上車,她害羞地輕輕掙紮,中年司機隻是斂著眼,從容鎮定。
她想,這應該就是世家的教養,就像他一樣,永遠都是一團溫溫的火,能溫暖她,卻不會灼傷她。父親的眼光終究是好的,起碼現在,她已經有些幸福的感覺。
站在紀家門口,像博物館一樣的宅子還是嚇到了她,她生出些緊張,用力呼吸,都覺得缺氧。他仿佛能感覺到,牽她的手隱隱用力,她偷偷看他的側臉,風一般的眼角是柔軟的光,她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來,突然覺得就算前麵是深淵懸崖,她都能去試煉一翻。
紀母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纖細柔弱,穿著一件真絲雙縐琵琶襟旗袍,眼角染了風霜,精神卻很好。見到她很是高興,一直拉著她手噓寒問暖,聽兒子說她身體不舍,連忙要請醫生,她嚇得立刻製止,隻說休息會就好。
紀母欣慰地笑,說,那你們小兩口先回房洗漱休息,晚飯再叫你們下來吃。他答應著,牽了她的手回房。
他們的房間紀母叫人布置得很妥貼,連很細小的方麵都想到了,衣櫥裏有滿櫃子的新衣,還有幾件錦緞短旗袍,她沒穿過旗袍,拿在手裏不舍得放下。
他換了衣服出來,看她癡迷的樣子,便慫恿,就換這件秋香綠的吧。她有些猶豫,別扭著不肯,他作勢要扯她的衣服,笑道,是要為夫代勞麼。
她驚嚇地逃到浴室,還是換上一身錦衣。旗袍的扣子極多,她費了很大力,才穿好。看著鏡中自己俏媚的樣子,一時有些呆。
出門的時候,她忐忑不安,低著頭,也感覺他的眼落在她身上,不肯離開。她愈發尷尬,手心黏膩的汗,讓她想跑出去透透氣。
她的手還沒觸到門柄,就被拉住,她的心慌得沒了主意,撇開臉,不讓他看到自己紅透的臉。在她還沒背過氣去時,有人敲門,打破了兩人的迷失。
是傭人。紀母讓他們下去見客,說是他姨媽來看新媳婦了。
她家的親戚不多,父親是獨子,母親有個哥哥,家裏不會有生人。此刻,他的親人,對她來說全然是陌生人,世家對禮儀看得重,紀母她還能應付,其他的,就措手不及。
下樓梯時,他安慰她,隻要叫人就對了,不需要特地說什麼,姨媽問,才回答,她暗自點頭。客廳的光很柔,紀母不喜歡太亮的光,客廳的燈都罩上紗簾,她身上的旗袍腰身掐得剛剛好,呼吸太急促就會有緊致的壓迫,所以走了很久才到花房。
她剛進花房的門,他就鬆了她的手,迎上去叫姨媽,她也叫,姨媽好。抬頭的那一刹,隻覺得天旋地轉,滿室的香氣太濃,逼得她無法吸氣。
是她!同樣穿著柳妃色錦緞旗袍的女人,她此生都無法忘記的那張臉,像噩夢一樣,出現在她眼前,她虛虛朝後倒去,他及時抱住她,扶她到沙發上坐下,掏出手機叫醫生。
紀母也慌了,跑過來摸她的額頭,那一刻,她幾乎想把臉埋在手心,什麼都不看。
蘇母其實沒有認出她,就算覺得眼熟,也不會認為是她兒子曾經的女友,也或許,女人已經記不起她的名字。
可她卻惶恐難安,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隻覺得什麼都抓不住,父親已經不在了,還有誰會幫她把欺負她的人推得遠遠的?不禁悲嗆得掉下淚。
他打完電話,就俯身抱起她,她來不及驚慌,蘇母拉住他的胳膊,責備道,快放你媳婦下來,聽說她下飛機就身體不舍,肯定是後遺症,不要抱這麼高。
他聽了,才發覺自己是亂極投醫,連忙將她放回沙發,紀母已經叫人拿來冰毛巾和冰水,他喂她喝了,才穩下心來,臉色也不似剛才那般雪白。
紀母鬆了口氣,忙叫他扶她回房休息,她也想逃開這個地方,偏偏蘇母過來按住她的手,嬌笑,姐姐是關心過頭了,她越是悶著才難受,還不如留在這聽我們說說話,還能分點心神,不會惦記著頭暈了。
她看到紀母點頭,立馬四主無神,她害怕這個女人,要是不在這個屋子裏,她也許會對她視而不見,但是,女人現在的身份,是她丈夫的姨媽,她不敢想象,她和蘇旭的事抖露,她該用什麼表情麵對紀謙安。
他親自端來安神茶,她緊緊地靠著他,怕他不見了,自己就無處容身。
紀母和蘇母也真當他們兩個是旁聽的,商討著怎麼補辦他們的婚事,該把婚宴擺在那家酒店,兩人都是不再年輕的婦人,卻屬於纖細型的美人,很禁老,連嗓音都還是柔潤。
蘇母突然歎氣感傷,紀母笑著說,怎麼蘇旭都結婚了,你還不滿意?
她抱著他胳膊的手突然顫抖,他握住她的手,輕輕拍著,像是在安慰。
蘇母的神情更悲切起來,帶了點怨氣,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當初是為了他的前途,逼著他出國,現在他走了,我一個人,那麼大的房子,空得人心慌。說完,低下幾滴淚來。
紀母忙幫著擦眼淚,安慰,這也不是暫時的嗎,等他們生了孩子,就送回來給你帶,等照顧孫子的時候,你又會叫累了。
蘇母被逗笑,聲音微哽,也不知道當時那麼做對不對,他死活要娶普通人家的女兒,我不肯,偏要他走在高端。現在想想,當時要是依了他,說不定我已經承歡膝下,哪能老來還受這等的孤苦。
她的心徒然一震,仿佛有什麼在胸口炸開,又似被填滿棉絮,太軟棉,不真實。恍然驚覺,這些年來,她耿耿於懷的,除了不能和蘇旭完整地走下去,還有,是不被蘇母肯定的悲涼。
她是父親的寶,而父親是這個世上最偉大的人,一個最偉大的人心中的寶,在別人眼裏不值一文,冒犯的不是她,而是褻瀆了父親。她對蘇旭的恨,也是源自於此。
可惜,最終得到的真相,早就在時光中變了模樣。她成了紀謙安的妻,蘇旭亦是別人的丈夫,而父親,一方窄小的石棺,就天人永絕。
入夜,他考慮她的身體,還是分床睡。看著他蹲在地上鋪被子的樣子,她覺得很像父親,心底一片柔軟,走過去抱住他的胳膊,他以為是她又不舒服,慌忙要去拿藥。
他一鬆手,她就摔倒在地上,其實一點都不疼,可她就是想哭,還哭出了滿臉的淚。
就像小時候,她想吃糖,父親因著她在換牙,再寵她也不給她吃多的糖,還特地囑托母親也不能給,將糖罐放在很高的櫃子上。她年紀小,不知輕重,用凳子搭台爬上去拿,還沒夠到櫃子的中央,凳子就倒了,她摔下來,其實不疼,真的不疼,父親早在她活動範圍之內鋪上很厚的地毯,就算摔了,也不疼。
可是她還是哭了,因為父親心疼得不得了的樣子,她就哭了,也從那以後,父親再也不會把她喜歡的東西放在高處,總讓她觸手可得,平平安安地成長。
他心疼地摟她在懷裏,微微發抖的聲音,說得認真,我不會再推開你。她在他懷裏,聞到類似父親的氣息,悲慟處,緊緊抱著他,用盡力氣哭,要把一輩子的淚都哭完,然後,不再悲傷。
在蘇州的婚禮辦得很順利,那天她坐在化妝室裏,任由很多人圍著給她化妝,芊芊打來電話,可憐巴巴地問她怎麼還不回去,她還聽到母親的聲音,母親笑得溫和,她的心都軟了。
芊芊突然神秘地說要告訴她一個秘密,要她躲到安全的地方才肯說,她也好奇,一個四歲的孩子,能有什麼秘密。
她萬萬沒有想到,芊芊說的秘密,竟然是紀謙安根本沒有女兒,而芊芊隻是他初戀女友和別人生的孩子,小姑娘嚷著,以後可不可以叫她姐姐,這樣,就能叫她的母親媽媽。
她還沒回過神來,電話那頭的芊芊就丟開電話抱著母親叫媽媽,她又聽到母親的笑聲,清揚有力,她也笑,這樣子,也挺好。
他在牧師的祝福下為她戴上戒指時,她小聲說,沒想到你居然是我初戀男友的哥哥,以前要不是因為一些事,我也許會是你的弟妹。她努力裝得薄情,眼底的促狹卻出賣了她。
他輕笑,那都過去了,我隻看現在。
教堂上方有很大的窗子,她抬頭便能看到湛藍的天空,她想,父親肯定是到了天堂,在那雲端上方,看著她,守護她,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