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太湖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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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煙之中,蕭飛雨拉著展夢白奔出桃林,她身形飛快,手力又大,展夢白耳中聽得杜鵑
嬌弱哀怨的呼喚,身子卻不由自主地跟著蕭飛雨飛奔,奔到湖濱,方自住足。
展夢白怒道:“你這算是什麼?”
蕭飛雨也不理他,隻是緊緊捉住他的手,高聲喚船,漁火已滅,水上的漁家多已提著一
夜的收獲,去趕早市,要知太湖之濱,盛產魚米,清晨的魚市,亦是熱鬧的很,漁人趕過早
市,便是一日間最最清閑的時候,有的蒙頭大睡,有的沽酒一醉,極少有人作渡船生意。
蕭飛雨喚了幾聲,心裏方自漸漸急躁,卻見湖上煙水朦朧中,緩緩現出一點船影,搖曳
在波光水色之中。
她不禁大喜喚道:“船家,船家,渡我過去,多給你銀子。”
那艘烏蓬船上,船艙裏卻已有了兩個客人,一老一少正談著天,少的一個恨聲道:“那
姓展的倒真有照命的福星,三番幾次,眼見他就要倒大黴了,卻偏偏總是有人出頭來替他說
話。”
老的一個得意地大笑道:“我們此刻已上了船,饒那幾個老兒奸滑,也再找不到了,隻
要這次無事,為父不將姓展的治得要生不生要死不死,也枉教別人稱我“絕戶”方辛了。”
這兩人竟又是方辛、方逸父子兩人,正在說話之間,蕭飛雨的呼喚,便已自湖上傳來。
方辛變色道:“聽,是誰的聲音?”
方逸惶聲道:“還有誰?正是那男不男,女不女的野丫頭,幸好我們在船上,快走快
走!”
方辛目光一轉,道:“且慢!”探首窗外,張望半晌,喃喃道:“莫老頭不在,隻有她
和姓展的……”
方逸道:“就隻她,我們也惹不起……”
方辛冷笑道:“力敵不成,卻能智取,憑她這樣一個野丫頭,和姓展的這麼一個楞小
子,難道還逃得過為父的掌心麼?”
他探了半個頭出艙,輕喚道:“船家,叫船的那人,是我父子的相識,我不忍讓她個女
孩子叫船不應,卻又不願與她同艙,免得她難以為情,你且將我父子藏到底艙下,先送她波
湖,也可多賺幾文船錢。”
船家聽得這種好事,自然滿口答應,船娘更是大喜道:“爺叔,儂個人交關好。”果然
打開陰暗的底艙,又將船湯到湖濱。
方辛嘴角掛著得意的冷笑,再三叮嚀道:“千萬不要說出有人在底艙,免得她個女孩難
為情。”其實他根本不用吩咐,船家看在雙份船錢麵上,也不會說出來的。
蕭飛雨見了有船湯來,更是歡喜,拖著展夢白走入船艙,連聲道:“快,快!”輕舟如
飛,片刻已湯入湖去。
入湖已深,蕭飛雨方自鬆了口氣,以為已脫離了險境,她卻不知道,更大的危險,便在
她的腳下。
※※※
晨霧漸消,煙水迷茫的太湖,正如一碧萬頃。
蕭飛雨憑窗外眺,卻緩緩鬆開了手,又將官伶伶放在艙中的陋榻上,然後突然回過頭,
目光直視著展夢白,緩緩道:“那聲音甜甜的女孩子對你那麼關心,而我卻將你拉了來,你
心裏不高興,是麼?”
展夢白揉了揉腕子,冷冷道:“你本無權力將我拉走。”
蕭飛雨道:“我不拉走你,難道將你留在那裏任人欺負?”
展夢白大聲道:“那便與你無關,你莫要以為自己得天厚些,武功高些,就可以隨意定
奪別人的命運,要知道你既無權隨意侮辱冤枉別人,亦無權隨意憐憫救助別人,隻因世上有
些人從不接受別人的救助、憐憫。”
蕭飛雨眼底閃過一絲溫柔的光芒,但口中卻冷笑道:“你不願接受,你可有力量拒絕
麼?你若要拒絕人家的惡意或好意,你先就該有拒絕別人的力量,否則你不是英雄,隻不過
是個呆子。”
展夢白身子一震,反覆咀嚼著:“英雄……呆子……”隻覺酸甜苦辣,紛至遝來,也不
知究竟是何滋味。
蕭飛雨道:“我這樣做法,可不是為你,你也不要以為我和那些女孩子一樣,是因為喜
歡你才這樣做的。”
展夢白冷冷道:“在下不敢。”
蕭飛雨在心底幽幽歎息了一聲,口中卻也冷冷道:“我隻是為了三阿姨,我不願她有個
不……”
展夢白大怒道:“三阿姨!三阿姨是你什麼人?我母親的事,自有展家人管,不用你蕭
家人多事。”
蕭飛雨亦自大聲道:“不錯,三阿姨是你母親,你也該為地想想,你這樣的武功,能複
仇麼?能見人麼?”
展夢白道:“來曆不正的武功,我卻不願去學它!”
蕭飛雨冷笑道:“不錯,你隻會逞英雄,逞骨氣,表示你是男子漢大丈夫,不屑求人,
但你知要想學武,難道還想人來求你麼?我帶你回到穀中,讓你學成武功,難道有什麼不
好,難道對不起你?”
展夢白呆了半晌,轉過目光,望著沉睡的宮伶伶,再也不看蕭飛雨一眼,心頭卻像是山
嶽般沉重。
蕭飛雨望著他襤褸的衣衫,憔悴的麵容,以及那一雙眼睛中深藏著的悲哀與情感,堅毅
和決心……
一時之間,她心裏也不知是愛?是憐?是悲?是敬?隻覺無論這少年是呆子抑或是英
雄?他的確是自己一生中僅見著的一個男子漢!她但願能對他好些,更希望他對自己好些。
唉!少女的心事,有多麼繁複!
※※※
陰暗的底艙下,方逸咬牙切齒,暗忖道:“我千方百計,都學不到武功,這小子卻推三
推四,他是什麼東西?有那點比我強?”把牙齒咬得吱吱的響,聽到蕭飛雨怒罵之聲,嘴角
才露出一點笑容。
隻聽力辛附在他耳畔,道:“你笑什麼?”
方逸壓低聲音,道:“我笑姓展的自作多情……”
方辛冷笑道:“蕭丫頭嘴裏這麼說,心裏卻早已愛上了姓展的,十個女人之中,有九個
都喜歡脾氣臭,骨頭硬的男人,你笑什麼?現在她已說動了姓展的,姓展的就要隨她回穀練
武了。”
方逸咬牙暗罵道:“賤丫頭,賤丫頭……”目光一掃,抄起了角落問的一把斧頭,就要
將船底鑿破。
方辛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怒罵道:“蠢豬!你要作什麼?”他雖是怒罵,但聲音還是
個如蚊鳴。
方逸道:“把船沉了,淹死他兩個狗男女。”
方辛道:“說你是蠢豬,就是蠢豬,上麵的人,都是活寶,弄死了他們,就不值錢了。”
方逸道:“怎麼?不弄死,看他們快活!”
方辛道:“你看,那是什麼?”
方逸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隻見船板之上,微微有一點裂隙,露出一點天光,方逸道:
“是什麼?左右不過是個洞洞。”
方辛又笑又惱,自懷中取出一隻製作得極其精巧的銅鶴,輕輕道:“等他們歇了,自那
裏吹些上去,隻要他們嗅到一點,嘿嘿,那女的就可任憑你擺布了,再逼出白布旗的下
落……”
方逸眉開眼笑,連連點頭道:“是極,是……”
方辛突地一把掩住他的嘴,輕道:“禁聲!”
隻聽艙板上起了一陣腳步聲,走來走去,突地停在底艙的入口處,方民父子心裏一跳然
後,又聽到蕭飛道:“你要做什麼?”
展夢白的聲音道:“下去休息。”艙板開了一線,方氏父子暗中大驚,一顆心幾乎要跳
出嗓子。
幸好那船娘大叫起來:“下麵去不得的!”一陣沉重步履聲奔來,艙板“噗”地一聲,
又關上了。
方氏父子對望一眼,暗中透了口氣,隻聽蕭飛雨道:“你要睡就在上麵睡好了,我不
睡。”
方逸限恨罵道:“丫頭,跟他一齊睡好了,假什麼正經。”
方辛道:“你放心,原封貨是你的。”悄悄將那銅鶴悶香檢查了一遍,立刻便要動用了。
※※※
展夢白、蕭飛雨,做夢也沒有想到腳底下還藏著兩個仇人,兩人雖是對麵相坐,卻是你
不望我,我也不看你。
過了半晌,蕭飛雨忍不住道:“你跟我爹爹學武,也不致辱沒了你,為什麼你還像不太
願意?到了溧陽,先等一日……”
展夢白道:“我幾曾說過要跟他學武……”為了他母親之事,他對蕭飛雨的父親實是懷
恨已極。
蕭飛雨跳了起來,跺足道:“怎麼,說了半天,你還不願意麼?”突聽腳下底艙板下,
當地一響。
方辛正自舉起悶香銅鶴,被蕭飛雨跺的船板一震,手中的銅鶴,撞上了艙板——
展夢白變色道:“下麵一定有人!”
方氏父子大驚!
船娘急地奔了過來,張手攔著說道:“客人,儂那楞多心,格弗是人呀,是一隻癩皮
貓。”
展夢白道:“噢,原來是貓!”
方氏父子鬆了口氣,方逸低低罵道:“這死胖婆娘,敢罵我是癩皮貓,等下非撕了她的
嘴。”
展夢白背負雙手,又在艙中踱起步來,目光四掃,隻具艙中的木桌上,還有兩碗剩茶,
眉頭微微一皺,圍著那船娘轉了一圈,目光上下掃動,緩緩道:“我最喜歡貓了,你抱來看
看怎樣?”
船娘退到底艙的蓋上站著,連連道:“貓弗好看格,弗好看格……”她到底不慣說謊。
展夢白見了她的神色,早已大起疑心,要知他連遭變故後,經曆閱深,已非昔比,此刻
厲叱道:“閃開,我下去看看!”那船娘賴住不動,他也不便動手去推,隻得回首望向蕭飛
雨。
蕭飛雨道:“你再不閃開,我就……”突聽底艙中“轟”然一響,船身也劇烈地隨之一
震。
船娘心也慌了,道:“格弗怪我……”蕭飛雨一手推開了她,展夢白掀開艙板,目光掃
過,立刻大驚。
底艙中竟然水勢洶湧,船底已破了三尺短的一處大洞,湖水倒灌而入,刹那間便幾乎湧
上船麵。
原來方才方氏父子聽到蕭飛雨、展夢白要下艙嗖尋,他兩人對蕭家人畏如蛇,大驚之
下,竟以利刃大斧,全力將船底劈開了一個大洞,這父子兩人,竟自船底借水遁逃將去了。
那船家船娘,見了這般情況,大驚失色,船娘賴在艙板上,大哭道:“殺千刀,儂害煞
我哉。”
展夢白、蕭飛雨,亦是相顧失色,掃眼四下,左近沒有一條漁船,船卻沉得極為迅快。
船家一把揪住展夢白,連聲道:“賠船,賠船……”
展夢白又急又怒,蕭飛雨也心慌了,恨聲罵道:“是誰?是誰?下麵的那惡賊會是誰?”
船娘乾嚎道:“是認得儂的朋友,一個後生仔,一個老不死……”
蕭飛雨心頭一動,道:“難道是方家父子?”
展夢白道:“這些話以後再查,此刻先設法逃生要緊。”
蕭飛雨道:“你會不會水性?”
展夢白搖了搖頭,蕭飛雨一把抱起宮伶伶,隻見那湖水倒灌而來,勢子更大,她一腳踢
起一張桌子,道:“你抓緊桌子,不要放鬆。”
展夢白抓了桌子,道:“你呢?”蕭飛而卻已奔了出去。
那船家夫婦兩人,跑來跑去,想是在搶救細軟,船娘哭著道:“孩子的爹,看牢兩人,
叫他賠船……”
話未說完,船已全沉下去展夢白在水麵看了最後一眼,隻見湖水滔滔,身子便也往下沉
落。
但是他手裏緊緊抓住木桌,本來還可浮起,那知波浪一湧,他突然腳下一緊,彷佛有人
在水底拉他的腳,立刻咕嘟咕嘟喝了幾口湖水,當場暈了過去。隻見那木桌隨水飄流,他的
人竟浮不上來。
此刻已有兩三艘漁船,遠遠趕了過來,幾個年青力壯的漁夫,精赤著上身不等船到,便
跳下水去。
※※※
蕭飛雨隨波飄了幾飄,也喝了幾口湖水,才被人救上船去,那船娘見她衣服華麗,早已
跟定了她,要她賠船,將蕭飛雨救上船去的也是她,又忙著替蕭飛雨嘔出湖水,灌下碗薑湯。
水上人家,本是聲息相通,許多船都圍了過來,蕭飛雨張開眼睛,四下一望,見到許多
個人頭,都在含笑道:“好了,醒過來了。”
她才知道自己未死,輕輕笑了一笑,道:“他呢?也救上來了吧?”
船娘道:“客人?阿拉隻救上儂一個。”
蕭飛雨大驚之下,翻身坐起,目光四掃,果然不見展夢白的人影,顫聲道:“他……
他……你沒有救他?”
那胖船娘嘻嘻一笑,心想:“那小子一身破衣服,救了他也賠不起船。”目光四下一
望,突然發現自己的丈夫也不見了,大驚之下,乾叫了兩聲:“孩子的爹,孩子的爹……”
又嚎了起來。
有人便勸道:“胖大嫂你放心,牛大哥水性最好,太湖裏幾百條弟兄沒有趕得上的,他
還會出事麼?”
又有人道:“牛大哥若會出事,我們這些人早就了王八了。”那船娘聽了,哭聲果然小
了下來。
蕭飛雨木然愕了半晌,掙紮著爬到船邊,就要往下跳,那船娘雖然心慌,卻仍未忘記要
人賠船,一把拉住了她,道:“儂要到啥地方去?”
蕭飛雨氣力朱複,全身虛軟,心口作嘔,掙了一掙,竟未揮脫,口中道:“你的丈夫水
性好,我的……我的他卻不會水性……”
一麵說話,一麵已流下淚來,大聲道:“你不放我找他,我將你們這些人一齊殺光!”
這些漁人那裏見過這麼凶的女子,有的在暗中笑罵,有的卻安慰著道:“不要緊,吉人
自有天相,好人死不了的。”
有的卻已脫下衣衫,又要下水,道:“姑娘你等著,我們去找!”
隻聽輕輕幾聲水響,幾個人便沒入水中不見,蕭飛雨一心想著展夢白,竟忘了原在她懷
裏的宮伶伶此刻也不知去向了,她坐在船邊,睜著兩隻大眼睛,望著湖水,淚珠不住簌簌地
落了下來。
那船娘心裏也是難受,一麵還要嘮叨:“阿拉弗曉得格個後生仔是儂個先生……”蕭飛
雨那有心情理她。
突聽一人大聲道:“看,那是什麼?”
眾人目光一齊隨之望去,隻見清碧的波浪間,忽然流過來一條紅色的水線,這紅色水線
顏色極淡,來勢卻極快,霎眼間使到了船前,水花一冒,當先露出的,赫然竟是展夢白的身
子。
蕭飛而又驚又喜,又是惶亂,顫聲道:“快!快!抱他上來!”那船娘看到的卻是她的
漢子,手裏托著展夢白,臂上一條血口,精神卻甚是振奮,另兩條漢子,守在他身旁。
那船娘又哭又笑,道:“孩子的爹,儂好吧?”
那船家“牛大哥”上了船,還大笑道:“當然好,孩子的媽,我總算將這個客人看牢
了,叫他賠船!”
話聲未了,突然一個鬥跌在船板上,竟暈倒了。
原來方才展夢白,果然是被伏在水下的方辛父子拖下了水,方逸還想再找蕭飛雨,怎奈
漁夫們都下水來了,他兩人便隻得拖著展夢白逃走,那知那條水牛“牛大哥”一心想釘牢展
夢白賠船,看到了便追了過去。
方辛父子雖然會水,水性卻不高,在岸上這條水牛一百個也不行,在這太湖湖水裏他父
子卻不是這條水牛的敵手,方逸雖然抽冷子刺了“水牛”一刀,卻險些被“水牛”灌水灌死。
他父子兩個不知道蕭飛雨怎麼樣了,那裏敢冒出水麵,隻得在水下掙命,卻還不肯放下
展夢白,直到後援的幾條漢子來了,他父子兩人才知道今日的惡計,又算完蛋,一邊在肚裏
亂罵,一邊放下展夢白,狼狽而逃,另兩個漁夫見到“水牛”負了傷,便也沒有追趕。
那水牛一向平庸,如今救了一條人命,又可以找他賠船,心中那份得意,當真是難以形
容,一定要一直將展夢白拖回,隻因這樣他麵上才有光彩,那知他雖是水牛,卻非鐵牛,倒
底受了傷,失血過多,一到船上,見到他老婆,他朋友,心裏一樂,竟暈倒了。
於是這邊自有一番嘈亂,那邊蕭飛雨早已接過展夢白,也有人幫著她為展夢白嘔出積
水,灌下薑湯。
展夢白終於悠悠醒來,隻聽四下紛紛說道:“好了,他也醒了。”
又有人笑道:“再不醒你娘子眼睛都哭腫了。”
展夢白聽到這些話,張開眼一眼看到了蕭飛雨,刹那間思潮千轉,亦不知是悲是喜。
蕭飛雨緊緊抓住他的手掌,心裏直想笑,但眼淚卻不聽她的話,隻管一粒粒的流下來。
過了良久,展夢白歎了口氣,道:“伶伶,她……她醒了麼?”
蕭飛雨身子一震,倏然放開了展夢白的手。
展夢白見了她的神色,大驚道:“她怎樣了?”
蕭飛雨失色道:“她……她……”
眾人一聽,還有個人沒有救上來,當時有如一桶冷水筆直淋下,將滿腔的高興冷了大半。
蕭飛雨轉身奔到船邊,突覺後麵有人一撞,原來展夢白也掙紮著趕了過來,道:“她沒
有救起來?”
蕭飛雨痛哭著點了點頭,展夢白身子搖了幾搖,仰天道:“宮老前輩,我……我對不起
你。”
一麵說話,一麵又要縱身下躍,立刻有人將他兩人一齊拉住,道:“有話好說,不要著
急。”
展夢白大聲道:“放開我,我對不起宮老前輩,隻有一死謝他。”
這些水上朋友,俱都是義氣漢子,見了他這般情態,卻不禁在暗中一翹大姆指:“好漢
子,夠義氣,誰交到這種朋友真是福氣。”
一個胖大漢子,拍了拍展夢白肩膀,道:“好朋友,你死了又有什麼用?我們既然救起
了你,怎麼能再看著你死,沒有別的話說,隻有大家再一齊下去找人,先告訴我失了的人是
什麼樣子?”
立刻就有人應道:“大鯊魚說的是!”原來這“大鯊魚”便是眾人此刻在身的這條大船
的船主,這條船可說是太湖上最大的船,這“大鯊魚”也可以算是太湖水麵上夠得上字號的
朋友。
展夢白滿心悲痛,顫聲道:“是個小女孩子,她……”
話聲方自出口,一個爬到船桅上觀望的少年已驚呼道:“不要吵,前麵好像有個人浮過
來了。”
眾人精神一震,“大鯊魚”道:“看清楚些!”
船桅上的少年道:“看清楚了,好像是個女孩子。”
展夢白不等他將話說完,便縱身一躍,跳下了水,口裏大叫道:“伶伶不要怕,叔叔來
救你。”
蕭飛雨大驚道:“他不會水!”人也跟著下跳,眾人還想拉住她,但她此刻真力已漸恢
複,這些漁女那裏拉得住她。
兩人一齊下水救人,但兩人竟是誰也不會水性,一下了水,便像是秤錘一樣的直沉了下
去,幸好身側還有水性純熟的漁人,紛紛下水救,“大鯊魚”隻見水麵上果然隨波浮來個女
孩子,身子動也不動,他隻當這女孩已經死了,心裏不禁歎息,下水救上一看,這女孩子心
口卻是暖暖的,脈搏也還在正常的跳動,而且鼻息均勻,竟像是睡著了的模樣。
那些漁人雖然終年在水上為生,卻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奇事,大家麵麵相覷,又驚又奇,
那船娘麵色灰白,“噗通”一聲,當先跪了下去,道:“龍王爺顯聖救人,你們還不跪下
來!”
話未說完,船上的人已跪滿了一片,大家心裏又是驚惶,又是高興,當真是人人祝禱,
人人許願,隻聽人人都在說:“龍王爺顯靈,一定會保佑我們今夜平安,快買豬頭三牲上龍
王爺的供。”
要知水上神權本就最盛,何況眼看了這種異事,他們卻不知道宮伶伶不過是被點了睡
穴,沉船、落水,她一直都在沉睡,莫忘我點穴的手法是何等高妙,她睡時全身肌肉,全都
放得鬆鬆的,又加上全身不動,自然不會沉下。又因人的比重較水為輕,溺水之人,若能保
持絲毫不動,便不會沉下,這道理今人離多明了,但那時的漁夫怎會知道。
※※※
展夢白、蕭飛雨雖又喝了兩口水,但瞬即醒來,見到宮伶伶無恙,更是驚喜交集,船上
人亂過一陣,紛紛過來道賀,大家見了他們有龍王爺保佑,對他兩人,更是透著十二分的親
切。
“大鯊魚”一拍展夢白的肩頭,笑道:“兄弟,我什麼都不怪你,隻怪你自己不會水
性,還敢下水救人。”
展夢白也甚喜這般漢子的直率、熱腸,郝然笑道:“我也不知為了什麼,隻是當時就情
不自禁的……”
“大鯊魚”一翹大姆指,大聲道:“好一個情不自禁,兄弟們,人家這才叫做英雄漢
子,救人時要的就是這份“情不自禁”的勁兒,若是救人先算一算值不值得,再想一想能不
能救,這還算救人麼?那簡直是混帳!”
那船娘道:“這位姑娘還不是不會水性,就下水救人,你們隻會誇男人,難道女子就沒
有英雄?”
有人就笑道:“他們簡直是一對兒,男的是英雄漢子,女的也不差,直教人看得羨慕。”
又有人笑道:“若不是他們這樣的一對,龍王爺會顯靈麼?隻好托他們的福,龍王爺今
夜再保佑我們。”
蕭飛雨雖然狂放,此時此刻也不禁垂下了頭,但心裏隻覺甜甜的,眼角又不禁偷偷去
看,看到展夢白、宮伶伶卻在她身邊,心裏更甜,嘴角又不禁偷偷泛出了笑容,他三人經過
這一場大難,死裏逃生,重又相聚,那心裏的滋味,當真是什麼話也形容不出,什麼筆也描
摹不出。
展夢白心中卻又暗奇忖道:“怎地這些人口口聲聲求龍王爺保佑他們今夜平安,難道明
夜就不要龍王爺保佑了麼?”
隻聽“大鯊魚”又笑道:“水牛,你今日救人功勞不小,隻可惜未將害人的家夥捉來,
毒打他們一頓。”
有幾個年青的小夥子,立刻磨拳擦掌,吼道:“去追,還怕他們逃上天去?追來了打殺
了算了。”
蕭飛雨幽幽長歎一聲,道:“不用了,反正……反正他們又沒有害到我們。”若是換了
平日,她第一個就要去追了,隻是此刻她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半點也沒有打人、殺人的心
意。
展夢白隻當她“反正”兩字之後,必定要說:“反正他們終也逃不了的。”那知她說話
竟這等溫柔,心中也不禁大奇,轉身望去,卻見她目光中也充滿了溫柔幸福的神色,與以前
彷佛換了個人似的。
這其間的道理他不盡明了,卻又有些明了,一時之間,他不禁呆住了。
蕭飛雨見到展夢白呆呆地望著自己,麵頰一紅,輕輕道:“我們倒沒有什麼,隻是那艘
船沉了,一定要賠的。”她甚至反而有些感激方氏父子,若是沒有今日沉船之事,她與展夢
白又怎能消除彼此間的驕傲與偏見。
“大鯊魚”大聲道:“船麼,賠什麼船?兩位若要賠船,便是看不起我們太湖上的兄弟
了。”
“水牛”早已醒來,大聲道:“正是,太湖上的……”忽然發覺他老婆正在狠狠望著
他,一句話駭得隻說了一半。
“大鯊魚”哈哈笑道:“牛大嫂,莫著急,隻要今夜躲得過去,明天弟兄們還能在太湖
上混,眾家兄弟便為你苦上個兩天,買艘新船,否則你就是有了八十條船,隻怕也沒有用
了。”
蕭飛雨心裏大是感動,忖道:“我隻當江湖問的好人極少,那知草莽間盡多豪傑。”
悄悄退下了手上的翠玉斑指,送到那“牛大嫂”麵前,牛大嫂雖不識貨,但見了這種碧
光閃閃的巨大斑指,也知道定是價值連城之物,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道:“姑娘,
這……”
蕭飛雨含笑道:“這不是賠船,隻是個意思。”
強著塞到她手裏,船眩有人笑道:“牛大嫂,你方才不是口口聲聲要人賠船的麼,還直
衝水牛瞪眼睛,此刻怎麼又不好意思起來?”
又有人大笑道:“想不到牛大嫂居然也會臉紅,居然也會不好意思,難怪龍王爺要顯靈
了。”群豪一齊狂笑。
那船娘牛大嫂頓足罵道:“死小豬,是想死快哉!”一句話沒有罵完,自己忍不住笑了
起來。
展夢白突地朗聲道:“各位朋友今日對展夢白之情,展某也不便言謝,反正你我俱是男
兒,彼此心照。”
“大鯊魚”大笑道:“這樣才對!展夢白,今日我大鯊魚能認得你這樣的漢子,死了也
不冤枉。”
展夢白麵色一整,朗聲又道:“但各位卻一定要告訴在下,今夜太湖之上,可是有什麼
變故?”
他話聲方了,船上群豪的笑聲,突然一齊頓住,彷佛突然想起了什麼心事,麵色都變得
十分沉重。
※※※
展夢白靜靜地凝注著他們,留神著他們神情的變化,越發斷定,就在今夜,太湖上必有
變故!
“大鯊魚”也在靜靜凝注他,這豪放、詼諧的大漢,在刹那間竟變得極為敏銳而精悍。
風聲吹拂,水聲湯漾,大船上沉默良久,“大鯊魚”方自緩緩道:“你既已看出,我若
不要你留下,隻怕難得很了。”
他一句話就說出了展夢白的心事,也說出了展夢白的性格,展夢白肅然道:“不錯!”
心中卻在暗忖:“這樣的人物,力不愧為太湖男兒的領袖!”
“大鯊魚”道:“但今晚之事,事關生死,你隻要一插手其中,脫身隻怕就更難得很
了!”
展夢白道:“無妨!”
“大鯊魚”道:“好!”
這兩人俱是性情明快,不多廢話,兩人相視一眼,“大鯊魚”道:“你先去歇息,時候
到了,我且喚你。”
展夢白回視蕭飛雨,蕭飛雨輕輕道:“我和你一樣。”兩人也不再多話一句,當下“大
鯊魚”便將他兩人引進艙房。
“大鯊魚”道:“能睡便睡,養精蓄銳。”
展夢白道:“好!”當下什麼事也不再想,蒙頭大睡,蕭飛雨見他兩人三言兩語,便決
定了有關生死的大事,沒有一句廢話,沒有一句客氣,常人便是賣個雞蛋,似乎也無這般容
易,而她自己睡下之後,卻翻來覆去,難以成寢,她這才了解,什麼是武林男兒和豪氣。
展夢白一覺醒來,見到宮伶伶已換了一套衣衫,在旁側的小床上安睡,而自己床頭幾
上,卻有兩個剝好的橘子,橘子下壓著一張字柬,寫著:“叔叔,一個橘子是阿姨剝的,一
個橘子是伶伶剝的,你兩個都吃掉好麼?阿姨又要我睡了,伶伶。”
展夢白慰然一笑,兩口吃下兩個橘子,橘子很酸,他口裏也很酸,但心裏卻是甜甜的。
他走出艙門,但見星光滿天,船上也滿是燈籠,數十隻漁船,大大小小,一艘接著一
艘,排在岸邊,數百盞燈籠,明明亮亮,一盞接著一盞,掛在船上,也不知天上有多少明
星,湖上有多少燈籠,燈籠下有多少人頭。
“大鯊魚”立在燈籠下,見他出來,笑問:“醒了?睡得可好?”
展夢白點頭而笑,“大鯊魚”道:“好!”
抄起一隻圓筒,按在嘴上,大聲道:“鑼聲一響,狂歡開始,鑼聲三響,狂歡結束!”
四下軒然應了一聲,隻聽船桅上“當”地一響,每艘船上,都爆發起歡呼與笑聲,數十
隻豬羊,整的美酒,流水般抬了出來,展夢白也不客氣,放懷吃喝,卻看不到蕭飛雨何處去
了。
四條大漢,扯了半張布帆,一條漢子跳了上去,布帆一鬆一緊,那漢子在布帆上便有如
彈丸般拋上拋下。
一條大漢,頭下腳上,倒立著喝了一酒,另一條漢子,在胸前束了條布,腰下圍了條
布,扭著腰,跳起舞來。
四下采聲不絕,狂呼不絕,無數條漢子被拋下水去!立刻又爬了上來,突地船艙響起一
個雄渾的歌聲,四下和聲立起:“太湖男兒誌氣雄,翻江倒海矯如龍,但求高歌並一醉,胸
中能把萬物空!”
詞意粗邁,但歌聲卻是豪壯雄渾,此時此刻唱來,又添幾分悲壯槍涼之氣,展夢白隻覺
熱血奔騰,不能自己,那知歌聲突地一頓,接著,便是“大鯊魚”粗擴高亢的聲音大喝道:
“眾家兄弟,為太湖男兒的朋友展夢白喝一杯!”四下轟然而應,有如萬雷齊發!
展夢白滿心激動,熱淚盈眶,仰天乾下一觥,四下歡呼更響,“大鯊魚”吧地一拍他肩
頭,仰天狂笑道:“好男兒!”
突地,船桅上金鑼三響,隻聽“當!當!當!”三聲,最後聲鑼聲還未全落,滿潮的歡
呼齊地斷絕,天地間彷佛隻剩下數百盞燈籠在晚風中搖來搖去,燈籠的光,卻照著數百張沉
重的麵孔!
展夢白的心情,突地也變得十分沉重隻見“大鯊魚”倚住船弦,俯首望著湖水,湖水中
又是燈光,又是星光。
“大鯊魚”望著展夢白黯然一笑,道:“我一直在等著一人,但此刻還未來,隻怕是不
會來了。”
展夢白道:“誰?”
“大鯊魚”歎道:“說來你也不認得,展兄,你看這湖水如今是何等悅目,但到了明日
清晨,隻怕就要全被鮮血染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