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青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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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再來到長生的書房時,長生已經坐在案前讀書,見九尾進來,當即笑道:“胡兄,您來了。”
“嗯。”九尾隨口應了一聲,拿起昨日看了一半的《南華經》,在書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胡兄在看什麼呢?”長生探頭問。
九尾順口念道:“……合則離,成則毀;廉則挫,尊則議,有為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1)
長生聽了,奇道:“原來胡兄對老莊之道感興趣,但不日便是會試之期,胡兄怎不溫習三經?”
“三經?”九尾一怔,問:“三經為何物?”
長生聞言也是一怔,問:“胡兄未曾上過太學麼?”
“不曾。”九尾答。
“朝中變法,廢除明經諸科,翰林院重新編纂《三經新義》於太學中教授,科舉試題皆出自《詩》《書》《周禮》三經。胡兄竟然不知?”長生難以置信。
九尾搖頭。
長生疑惑地看了九尾一會兒,沉默半晌,終於道:“也罷,胡兄大約兩耳不聞窗外事罷,以胡兄的才情怕是不屑於打聽這些的。不過今時不同往日,現下科舉不再考察詩賦,而專考經義與時務策,胡兄還是稍作準備為好。”
九尾略一點頭,遂放下手中的《南華經》,接過長生遞來的《尚書》,道:“我曉得了,你且自去溫習吧。”(2)
《尚書》文字古奧迂澀,便是所謂的“周誥殷盤,詰屈聱牙”。況且九尾對人間君臣的誓、命、訓、誥等不甚了解,剛翻了兩頁便覺不知所雲,正覺無趣想要放下。抬眼見長生正捧著本《詩經》認真研讀,而書架在長生身後,若想另取書,則必然要驚擾到長生,九尾不欲打擾長生,隻得又拿起《尚書》,聊勝於無地看著。
兩人就這樣相對而坐,彼此手中各持一本線裝書冊,一頁一頁地翻著。窗外偶有幾聲清脆的鳥鳴送入耳中,和著春日柔和的陽光,灑在倆人身上。帶著花草芬芳的微風也從窗縫間漏出幾縷,吹起長生淺灰色的衣角,吹動了九尾淡青色的衣袖,吹亂了如墨的發絲,揚起的發絲在空中若有若無地彼此觸碰,輕柔得隻有光陰才能察覺到其中的那一絲溫度。
再之後,風漸停,鳥雀皆靜,一切歸於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有仆人送來食盒,打破了這一室的寧靜。
食畢,下人收拾物件離開,九尾趁此機會起身走進書架。
想到終於可以擺脫那晦澀沉悶的《尚書》,九尾唇畔溢出一絲淺笑,笑容雖淺,卻發自於真性情,眉眼間的清亮將這平凡的容貌染上一層別樣的氣息。恰巧此時長生轉身,正仰起頭,一下子就看到了那轉瞬即逝的笑,心中無端的一振。
九尾拿了書,一回頭便看見長生的目光直視自己,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一聲。
“咳……”長生旋即避開目光,清了清嗓子道:“看了一個上午的書,有些倦了。不知道胡兄有沒有興趣與我切磋下書畫呢?”
九尾看了一眼手中的《周禮》,想了一想,隨機點頭道:“好。”
長生大喜道:“聽聞胡兄擅於丹青,更是畫竹高手,甚是仰慕,不知能否賜教一二?”
“你怎知我愛畫竹?”九尾奇道。
長生頓了頓,笑道:“胡兄莫非是忘了?數日前胡兄居於客院廂房時曾起雅興繪了數張畫,其中尤以竹居多。胡兄搬來我院中時並為帶走,下人們收拾房間後將這些畫交與我,現下都在我房中放著呢。”
不待九尾答話,長生對門外守著的書童吩咐道:“去把胡公子的畫取來。”
門外書童應聲而去,長生先請九尾看了他所繪的梅蘭竹菊四幅圖。
“此墨梅畫法首創自仲仁,我研習良久才略得皮毛,讓胡兄見笑了。長生介紹道。
九尾低頭仔細看了看,然後道:“稀疏冷倚,孤高自賞,梅之氣韻刻畫得當,不過太過清冷,生機不顯。”最後兩句,九尾想了想還是照實說出了口。長生聽後默然,並沒有表示。
再看寥寥幾筆夠了的蘭草,花葉淩亂,卻兀自生機盎然,花中雜有荊棘,九尾微微頷首道:“‘秋蘭兮清清,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此畫雖隻著點墨,然生氣逼人。花葉間夾有荊棘,寓為君子能量小人,難得意蘊神采俱佳。”
長生謙道:“胡兄謬讚了。”
本是謙辭,不料九尾卻認真地回答:“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這幅《菊石圖》便是下品。菊本傲霜,不屑於春花的奢靡綺豔。而這畫中菊花盤肥厚,一看便知是豪門圈養之物,失了風骨,趨於流俗。”
長生麵露羞赧之色,低聲道:“胡兄教訓的是。”
“這竹……”九尾忽然間不再說話,長生顯得有些急切,追問道:“如何?”
九尾看了長生一眼,道:“深墨葉麵,淡墨葉背,分列恰當,前後層次分明又融為一體,畫工不俗,且此竹風骨極佳,不單是新竹挺拔之姿傲人,這朽竹也身殘節不殘,是上上品。但是……”九尾話鋒一轉,惋惜道:“但是這畫竹之人作畫時心意難平,竹為君子卻非浪子,畫者心境反映於畫中即為放浪不羈,必將不容於同類之中。且落筆後勁不足,筆鋒無力,想來作畫之人若非已然是耄耋之年,那便是沉屙在身,命不久矣。”
說罷,九尾舉目看向長生,道:“此畫非你所作,想是你拿錯了罷。”
長生也抬頭看向九尾,不發一語,隻怔怔地盯著他,仿佛想要從他身上看出什麼來。
兩人對視良久,久到九尾以為長生要一言不發地這樣看下去。
“小少爺,畫取來了……”最終書童的聲音打破了書齋內的沉默。
長生恍然回神,如夢初醒般地對書童擺擺手,繼而轉身笑對九尾:“說了這麼久我的畫,也該來欣賞胡兄的畫作了。”不待九尾反應,長生徑自展開畫紙,讚道:“滿紙皆節,堅勁挺拔,氣勢衝霄,果然畫如其人,胡兄深解竹之堅貞,佩服佩服!”(3)
這等敷衍之辭,聽來甚是刺耳,九尾不滿側首,不願理會。
長生卻不依不饒,稱讚之辭源源不絕從他口中說出。又似乎剛剛兩人間的沉默隻是一個幻像,長生還是那個聒噪自傲又愛惜臉麵的富家公子,附庸風雅卻似家養之花,綺靡有餘而氣蘊不足。
他是哪般人與我何幹?九尾微微搖頭,暗笑自己計較頗多,又聽見長生發問,便不再深究。
隻聽長生問道:“胡兄可否在此畫上題字按章贈與我呢?”
“什麼?”
長生似乎並不在意九尾的走神,舉起一張九尾的畫,道:“可否請胡兄在此畫上題字贈與我?小弟很是仰慕胡兄的好畫藝,想收藏一二。”
九尾見是一張墨蘭圖,略一思量,便提筆上作:“群山澗壑自生來,擷取天靈紫氣開。質潔馨純芳淨雅,清芬一世落塵埃。”(4)
“好!”長生在一旁喝彩:“胡兄的行楷也端的是清秀圓潤,好一個謙謙君子!詩句貼合畫意,胡兄果然是妙人。”
九尾不願再聽這種明顯奉承吹捧的論調,皺眉道:“君不知言過其實徒惹人憎耳。”
長生的笑容冷了一下,隨即又是一臉燦爛:“胡兄此言差矣。難道還不許旁人傾慕胡兄你的才情麼?”
寫完最後一個“埃”字,九尾收筆,不願再與長生多話,靜等墨跡風幹。
長生湊頭上前,又奇道:“胡兄怎既沒有題落款,亦沒有蓋印章?”
九尾聽了,又添上了自己的名字。這下長生更奇,驚呼:“胡兄真名莫非真是九尾?”
“我早已告知於你。”
長生麵色古怪,繼而解釋道:“我當時以為那是胡兄因不願意透漏姓名所開的玩笑,不想這竟是真名。這……”
“即是真名又如何?”九尾施施然地發問。
長生躊躇道:“恕小弟直言,九尾此名……著實……著實……罕見。”
“隻是一個稱呼罷了。”九尾麵色沉靜,波瀾不興。
“那麼敢問胡兄表字?”長生又問。
九尾呆了一呆,道:“尚無表字。”
“沒有?”長生難以置信。
九尾不接話,算是默認。
長生問道:“胡兄既已加冠,怎無親長相贈表字?”
“我無親無故。”
長生正色道:“即便是無親無故,胡兄也應為己取一表字,以應社交。”見九尾無動於衷,不置可否,長生又道:“不如今日胡兄便將表字定下罷。”(5)
“不必……”九尾剛要拒絕,長生搶道:“胡兄莫非嫌麻煩,那麼小弟願為胡兄草擬一二。”
順手翻過上午放在書案上的《詩經》,長生念道:“‘青青子矜,悠悠我心。’胡兄愛著青色衣衫,這‘青’字自不可少。且胡兄詩書畫皆通,實在靈氣逼人,不若就以‘青靈’為字,可好?”
九尾見長生興致極佳,料的今日若不遂了他的願,必定要囉嗦不絕,與其一個下午不得安寧,九尾選擇點頭通過。
“那便謝了。”
“如此甚好!這幾日胡兄胡兄的稱呼總覺得生分,日後我便稱呼你青靈罷!青靈你也莫要再公子長公子短的,我表字單一個‘生’字,你便叫我阿生吧!”
(1)出自《莊子》,譯文:至於說到萬物的真情,人類的傳習,就不是這樣的。有聚合也就有離析,有成功也就有毀敗;棱角銳利就會受到挫折,尊顯就會受到傾覆,有為就會受到虧損,賢能就會受到謀算,而無能也會受到欺侮,怎麼可以一定要偏滯於某一方麵呢!
(2)關於《三經新義》及其他:參照北宋王安石變法於科舉改革的相關措施。
(3)關於梅蘭竹菊:引用詩句出自屈原的《離騷》。“滿紙皆節”是鄭板橋的畫風。
其餘相關學術問題部分參考百度知道。
(4)淚目,我找不到作者是誰==|||
(5)關於表字:古代男子成年時取表字,用於同輩間相互稱呼,社交意義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