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懶地坐在陽光底下，享受此刻帶來的寧靜。
     事隔多年我還時常想起，有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子對我揚起比陽光還要耀眼的明媚笑容。在冬天的時候用他的打手握住我的，插進自己的褲袋取暖，一邊抱怨我的手太冷一邊齜牙咧嘴地警告我讓我不要亂摸。
     想起這個英氣的小夥子嘟起嘴撒嬌的樣子，他親吻我時溫柔專注的表情，耳鬢廝磨他低沉帶點沙啞的聲音。
     那時他不過是精力旺盛陽光活潑的高中生，我也不過是不諳世事任意作為的少年。
     那個時候多美好啊，因為這個英俊的小夥子，他是我的。
     他是我的。在那時候。
     多麼殘酷的，定語。
    
     “又在想什麼？”在溫柔的聲音之下回過神來。
     正拉著我的輪椅往回走。他是我的主治醫生任尋，亦是我唯一能夠傾訴的朋友。
     “沒什麼，隻是無聊出來走走。你忙完了麼？”我無法回頭看他，定定地看某一位置，看起來像盲人一樣滑稽。
     “嗯，那麼我們去吃飯吧，想吃什麼？”
     “唔……我想想看……”
     我跟這個人一起住。自己的家早就不回了。多年以前我為了那個如今日日四年的小夥子跟家人鬧翻了，自己一個人搬了出來。後來車禍下半身癱瘓，隻有尋照顧我。其實車禍的事情也隻有他知道。
     災難發生之後也因為任尋的調職搬離原本的城市，就像我從來都存在似的，消失了蹤影。
     我很感激任尋。七年以來他給我無微不至的照顧，安定的生活。
     因為腿腳不方便，自從高三開始就沒有再念書了。我很慶幸逃過了不必要的痛苦和煎熬，聽高三的學生無病呻吟會讓我發笑。
     大概也因為我無法自理，任尋上班也會帶著我。有時候我會去做複健，雖然心知沒用。有的時候會像剛才那樣出去曬曬太陽。有時候杵在房間裏麵上網。我是自由撰稿者，偶爾碼字賺錢。
     任尋說其實我並不需要做任何工作。隻是我很無聊，而且我會感覺到不安和歉疚。
     哦，忘了一提。這七年來在醫院裏混得熟了，我都能擁有在醫院裏的特別套房。醫院裏的工作人員我幾乎全都認識，他們人都很好，所謂的白衣天使啊。
     在有空的大部分時間裏我會想念那個人。花大部分大部分時間來思念，還有紀念我們短暫卻溫馨的愛情。
     並不是，不想要放下過往的感情。
     想要忘記的徹底，想滿意地生活。腦子受不住控製，總會不由自主地想。想到心都發疼。為此懊惱了好一陣子，接受三年的心理醫生治療。始終無法忘記。
    
     任尋拉著我邊走進超級市場邊說：“小正，我要去買些日用品，你在這裏等我一下，不許走動。有沒有東西要買？”
     我搖搖頭，嗬嗬地笑：“去吧，你還以為我小孩子不會照顧自己啊？”
     看著任尋一步三頭地走近超級市場的模樣，十足護著小雞的母雞一樣，不由得會心一笑，找一個角落安靜地等他回來。
     聽到身後有可愛的小女孩說：“媽媽……你看那個大哥哥是不是腿腳不好啊？”那母親趕緊阻止自己的女兒說下去，還一邊擔心我的反應。
     我一動不動，仿佛說的不是我一樣。低頭看著自己的腿，不管是用手搓還是大力地掐，一點知覺都沒有。
     這樣的話在這些年來是不絕於耳的。有些話算是照顧我的感受，有些話則帶有不輕不重的鄙夷。如果你連“瘸子走開快別擋道！”這種話都聽過，就不會再在意別人的眼光了。
     然後在恍惚之中，看到一個極熟悉的身影。腦子裏就像被炸開一樣嗡嗡直響，讓我無法思考，從胸口生出一種難以承受的痛楚。
     一邊安撫自己要冷靜下來，一邊把輪椅往後移。直到那熟悉的身影再也看不見。
     任尋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怎麼跑到這裏來了？不是讓你不要亂走麼？”
     聽見任尋大步地走過來的聲音，停在麵前。大概是被我的臉色嚇到，扶起我的臉：“怎麼啦？小正……怎麼臉色這麼蒼白？”
     伸出手抓住他的，顫抖著：“希源……我看見他，怎麼會看見他……”無意識地呢喃。
     任尋渾厚的聲音傳來：“沒事的……不是他，你一定看錯了知道嗎？我們在這兒呢，他不會來的。”
     是啊，他不會來的。他不會，來的。
     心一點一點安定下來，我朝他勉強笑笑。
     看著他溫柔地橫抱著我坐進副駕駛座，然後把輪椅收進後車箱。
     一片慌神，聽見有熟悉的聲音帶著喜悅：“小正！？”
     猛然抬頭，熟悉的臉撞進視野。怔怔地看他：“希……希源。”思緒早被那一聲呼喚打得七零八落。
     任尋從後頭走上來，我看著這兩個人充滿敵意的互瞪。希源再低下頭來看我，讓我留電話給他。鬼使神差之下，我寫下了電話。然後看著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掩住臉，心痛到無法自已。心從來沒有這麼慌亂過。
     坐在床邊，看任尋忙來忙去。心亂如麻。
     任尋走過來坐在身邊：“別怕……沒事的，別怕……”
     伸出手把他抱緊緊，把頭埋在他懷裏。手拽緊他背後的襯衫，閉著發燙的眼。
    
     幾天呆在醫院，在房內發呆。對任何事都不聽不聞，兜裏的電話響了一遍又一遍。聽見不一樣的鈴聲，下意識按了接聽鍵。
     “尋？怎麼這時候打來……”
     話都沒說完，被電話中的一聲怒吼打斷：“你他媽的為什麼不聽電話？！”
     “……”握住電話的手在發抖。
     一陣沉默，我知道他在在平靜情緒。我太了解他了，每次都是這樣，總是在忍不住發火的時候沉默。
     “小正，為什麼要躲我？”
     話脫口而出，卻掩不住心虛：“沒、沒有……我沒有。”
     “沒有嗎？小正，你知道你說謊的時候聲音總會結巴……”
     “……”
     “小正，我們出來談談好不好？”他幾近哀求的聲音讓我崩潰。
     “……別……”
     “小正？”
     “……見了，又如何？”時間早已隔閡了彼此，何必再苦苦糾纏？
     “那年你突然失蹤，是不是因為幾天前那個男人？你是不是……已經，忘記我了？”
     “是，我已經……忘記你了。”
     “說謊！你明明還記著我的名字。”
     “小正，我們談談好不好？我好想你……”
     泣不成聲，我連忙掛掉了電話。
     心一點一滴地被思念侵蝕，潰不成軍。
    
     看著那個人敲門進來，那清亮爽朗的聲音讓心沒來由的一緊。
     深呼吸，鼓起勇氣抬頭看他發愣。無法勉強自己揚起嘴角，我朝他招手：“跟你講一個故事吧。”
     他順從地走過來，坐在身旁，能聞到他一如既往的味道。
     我看著醫院的白色床單，清清喉嚨：“七年前啊，有個傻子過馬路從來不看紅綠燈，然後他就遭報應了。一輛車從旁經過，剛好撞在他身上。”
     “剛好他的主治醫生是朋友，看他沒有人照顧，就傻傻地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後來沒多久那個醫生調職到另外一個城市，也帶上了那個傻子。”
     “過了好久好久，等傻子身上的傷全好的時候，醫生就告訴傻子，傻子以後再也不能走路了。傻子的下半身癱瘓，用力捶打也一點感覺都沒有。”
     “所以，這就是你避不見我的原因？”
     終於抬起頭看他，指甲掐進肉裏，一陣銳痛：“希源……不隻是時間，我們回不去了你知道嗎？回不去了……”
     他用力地抱住我，想要把我揉進身體裏麵。
     “不要這樣……放、放開……”我開始掙紮，卻無法推開他。
     “回來吧……讓我照顧你。”
     “你知道，七年之癢麼？”
     “我們一起生活，像以前那樣……”
     我推開他，定定地看他。兀自笑開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摸他的頭：“你看，我的年輕小夥子長大了，越來越帥了。”眼眶卻無法控製地發紅發燙。
     “你可以找份好工作，娶一個進得廚房出得廳堂的好妻子，有一個乖孩子，組成一個完美的家庭。”
     “可是不能的，你不可以搭上我，這樣你就……什麼都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就真的、真的，糟糕透了……”
     “你不要因為……因為同情，因為多年以前的突然失蹤，因為……一個無關要緊的陌生人，放棄自己的未來，好不好？”
     “好不好？”糟糕的眼淚，害我快看不見他了。
     “好聚好散……好不好？”
     “你答應我，好不好？”
     “你不說話，我當你……答應了。”
     我的手慢慢垂下來，輪椅背對著他。
     “那好，我們……數三聲，說再見。”
     三。
     二。
     一。
     再見。
     我的手慢慢動起來，駕著輪椅走出房間。滿臉眼淚。
    
     忘記是誰說過，喜歡，並不需要在一起。
     你幸福，我也幸福，那不是比什麼都要重要的事麼？
     我能忘記曾經誰說過的信誓旦旦的話，你也能的不是麼？
     你要比我幸福。
     你要比我幸福，至少要讓我知道，當初的放棄，並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