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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5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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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中雖然坐滿了食客,但卻顯得分外靜寂。沒有人敢說話,氣氛如繃弦的箭,一觸即發。
    有兩個人很特殊。
    其中一個坐在大堂的西北角落,是一名女子。穿了一身綾羅,戴了一身寶飾,點了一桌山珍海味,卻是一雙筷一隻碗吃得慢條斯理。那女子生的水靈動人,夾菜的舉止間滿是大戶人家千金小姐的風韻,可眉宇間冷若冰霜的氣質卻又徹底使人望塵莫及。
    這女子在這邊細嚼慢咽,另一人就在東南處喝酒。這人並不引人注目,生就一副丟到大街上便找不到的容貌,但卻有著一雙極睿智的眼睛。那眼睛是這人身上唯一一處令人賞心悅目的地方,若是久經世事的老者便能一眼斷定,這是一個十分聰敏的人。
    事實正是如此。
    女子吃菜,男子喝酒,兩者皆是一言不發,知道夕陽餘暉,酒堂中人走光離盡,店家也識相地退到後麵去。
    男子終於“啪”地一聲將酒杯按在桌上,略有惱怒道:“我說崔大小姐,你究竟要跟我到幾時?”
    崔冷暇也放下碗筷,仿佛就是在等他這句話般:“直到你同意娶我為止。”
    唐扆冷笑一聲,一臉鄙夷:“崔大小姐想嫁,小民就必須得娶麼?我可不是京城裏那些勢利的公子哥,做夢都想著入贅到宰相門下。”
    “我知道。”崔冷暇不惱也不怒,淡淡道:“所以我才決定跟你一輩子。況且我願意跟就跟,想走就走,那都是我的事,你管不著。”
    “你……”唐扆微怒,“……真是……不可理喻!”他“霍”地起身上樓,不再跟這位大小姐計較,早早入房睡下。崔冷暇也一如往常地從自己的房中將被子鋪到他房門前,以防他逃跑。
    月光趁著未關緊的窗戶瀉了進來,恰好在門處映出女子的身影。唐扆仰臥在床上,手靠在腦後,心緒紊亂。想他一個大男人,竟然日日被一個女人糾纏,到了夜裏也就更不自在,好似被那女人保護了一般。
    最重要的是他至今都不清楚為何這宰相府的千金要放著錦衣玉食的日子不過來跟著他受苦?她不是才情滿京城的“冷美人”麼?難道就是這般見了男人就投懷送抱的放蕩女子?
    唉……唐扆歎了一口氣。
    果然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翌日早晨,唐扆起得極早,想盡快擺脫崔冷暇的糾纏。可當他小心翼翼地從窗戶跳出去時,卻差點栽了個跟頭。
    ——崔冷暇早已打點好行裝,心平氣和地站在窗外等他。
    她察覺到他的驚訝,無聲地說“你是甩不掉我的”,然後淡淡地笑了笑。
    果然是陰魂不散。
    唐扆狼狽地一揚袖,開始了新一天的遊蕩。
    其實他並不是沒事做,他要做的事還多到數不完,可惜被一個女人跟著,便一點做事的興致也沒有了。
    首先他找到一家早市的麵攤,坐下來解決溫飽問題。
    在要了一碗蔥花雞蛋麵後,他習慣於聽到後桌的崔冷暇也依葫蘆畫瓢地要了一個同他相同的麵。唐扆吃了一口,突然意味深長地笑了。
    果不其然,身後的崔大小姐在優雅地喝了一口麵湯後,毫無顧忌地悉數噴了出來。
    “哈哈…哈…”唐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難道都不知道這‘周記麵坊’的麵是出了名的鹹?”
    “很好笑嗎?”崔冷暇的神色有些窘迫。她用手帕擦幹淨嘴角,然後端端正正地重新開始吃麵,決定大人不計小人過。事實上,這更顯得身為市井小民的唐扆是如何的沒有素養。
    唐扆在這邊笑得差點岔氣,忽然聽到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哥哥……”他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衣履破爛,神色可憐的小女孩,便馬上問:“怎麼……有事麼?”
    小女孩幾乎是乞求著說:“哥哥能給我們點吃的麼……我和奶奶已經很久沒吃過東西了。”聽畢,唐扆這才發現在女孩的身後鞠僂著一個老婦人。似乎是已經病入膏肓,不住地咳嗽著。
    他領著小女孩的手,從身上一摸,遞過幾文錢過去,“去買兩碗麵吃吧。”老婦人拉過小女孩連聲道謝,便顫顫巍巍地走了。唐扆回到麵攤上,突然發現崔冷暇不見了身影,他轉眼一看,崔冷暇竟然攔在了那對老少的身前。
    “等……等一下……”
    那對老少驚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害怕得往後退去。
    崔冷暇話說了一半,突然發現自己的舉止已經引人誤解,尷尬起來。“那個……我隻是想給你們……”她學著唐扆的動作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放到老婦人手中,然後摸了摸小女孩的頭:“剛才那位隻給你們兩碗麵錢,我可沒有他那麼吝嗇,這錠銀子可夠你們吃上幾百碗麵了。”
    那老婦人愣了愣,突然反應過來,“謝謝這位小姐,謝謝……”
    “不客氣。”崔冷暇輕聲道,然後穿過身朝這邊撇了一眼。唐扆冷笑一聲,不置可否。
    待吃過早點,二人又在鬧市中逛了幾個時辰,唐扆好酒,便進了一家酒軒。他依然喜歡坐在東南極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而崔冷暇這次卻緊挨著他,在旁邊一桌坐下。
    店小二上了一壺酒,唐扆似是極度嗜酒,竟自斟自酌,倒也樂在其中。
    崔冷暇一探懷中,赫然發現錢袋中已是空空。當初從宰相府中帶出的盤纏,早已被她這一路上出手闊綽地花光用盡,就連那最後一錠銀子也是在方才施舍給了那對可憐的祖孫。你她可真的是一貧如洗了。
    她不動聲色地朝旁邊看了一眼,唐扆怔在忘情地喝著酒並未察覺她這一窘境。崔冷暇暗暗放心,這才十分鎮靜地對店小二道:“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
    待她回來時,身上的珠寶首飾已全然不見,連那身上好綾羅也換成了稍顯樸素的綢衣。她用那當來的銀子點了一桌好菜,然後心安理得地細細享用。
    此時唐扆恰好喝光了一壺酒,他借著醉意,踉蹌著步子來到崔冷暇麵前,雙手“啪”地一聲打在桌麵上,道:“我說崔大小姐,現在……總可以告訴我為什麼跟著我了吧……我可不信……你會……喜歡上我……”
    崔冷暇置若罔聞,依舊夾她的菜,吃她的飯。
    唐扆又拍了一下桌子——“不想說……算……算了……”
    “當然不會是那個。”崔冷暇冷冷地打斷他,“我隻是很奇怪,你怎麼會在那一天,對出那樣的聯?‘酒酣一場,再用五世來償’。願用五世來換一場酒酣,五世……不會太長了麼……為什麼願用如此大的代價換一場酒酣……我不明白。”
    唐扆一愣,恍然大悟過來她說的是二人初識的那場賞花宴上對對子的事。上聯是崔冷暇所作,而下聯則是他一時興起所寫。也正是由於那一聯,崔冷暇便對他另眼相看。
    ——觥愁一杯,願以三生夢抵
    酒酣一場,再用五世來償
    唐扆驀地大笑起來,笑聲之響亮,引得在場眾人紛紛側目——“大小姐果然是大小姐,愚昧無知!你以為我同你一樣麼?什麼叫做‘觥愁一杯,願以三生夢抵’?昔有‘莊周夢蝶’‘黃粱一夢’,那都是何等快事?你當快樂是什麼?隨隨便便可以施舍給乞丐的銀子?三生夢抵一杯觥愁,你真是太貪心,太自以為是了……”
    他突然湊近了過來:“你還沒有覺悟嗎?若你真為追求快樂而來,你便早該明白——快樂是這世上最昂貴的東西,人們為了它,傾家蕩產——所以,我才願意用幾輩子的痛苦來換一時的快樂。因為那是你我都清楚,都必須要付出的,巨大的代價。”
    崔冷暇靜靜的看著桌角,不發一言,似是迷惑,似是迷惘。
    唐扆倒似乎是清醒了,語氣也冷靜下來:“所以我說,吃了這一頓,就快些回宰相府吧。你我畢竟不是一樣的人。況且如果我猜的沒錯,你那些盤纏也快要用盡了吧,就算你當衣服當首飾當掉身上一切值錢的東西,又能怎樣呢?你不會幹活,遲早有盤纏花光的一天。到時候於你於宰相府都不好。所以,快回去吧,你本來就是一位金枝玉葉,我們這些人的苦楚,你永遠明白不了也體會不到的……”
    “不要你管——”崔冷暇突地起身,她眼中噙著淚,卻是在極力忍住不讓它流下來,“我是死是活,都不要你管——”
    唐扆不禁有些惱怒:“切……你這女人……”
    崔冷暇似乎是真的生氣了,一甩手從酒軒裏跑了出去。衣袖連帶著將桌子整個傾倒,大大小小的碗碟撞碎在地上,發出好聽的脆響。
    是夜。
    煙雨樓的二樓房中,一名嫖客正在苦苦等待。終於門開了,伴隨著老鴇高亢的聲音——“喲——趙爺,讓您久等了,今天可是我們玉桃第一次接客呢。”
    進來的是一名穿著桃衫的女子,生得清麗脫俗,眉宇間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雲淡風清的氣質,正是崔冷暇。
    老鴇仔細囑咐了幾句便關上門,留下她與嫖客單獨在房間裏。
    崔冷暇畢竟是宰相府千金出生,天生骨子裏便有著一股清傲。她開門見山道:“讓玉桃為客人彈奏一曲吧。客人要聽琵琶,還是古琴?”
    那老嫖客對她的姿色非常滿意,不假思索地道:“隨你喜歡,隨你喜歡……”
    崔冷暇抱過琵琶,又問:“客人要聽哪一曲呢?”老嫖客滿番心思都在她身上,又道:“隨你,隨你……”
    崔冷暇便開始彈曲,她的琵琶彈得不錯,可惜是對牛彈琴,無人欣賞。那老嫖客看上的就隻是她的容貌,當下正癡癡地對著她淫笑。崔冷暇覺得滿身的不自在,但也拚命忍住作嘔的衝動,警惕地叮囑他,生怕對方動手動腳起來。
    她的預感是對的,一曲未畢,那老頭已按捺不住撲上前來,崔冷暇沒有準備就被他壓在身下,當下隻得拚命解釋:“對不起客人,玉桃隻賣藝不賣身……”
    老頭迫不及待地開始解她的衣服,口中念念有詞:“就依了我吧,我給你銀子,更多的銀子……”
    崔冷暇突然感到一絲恐懼,她猛地推開他,朝門外呼救:“老鴇,老鴇,救命啊——”可許久,仍不見有動靜。她這才明白過來自己被騙了,頓時氣憤不已,一邊躲著老嫖客的餓狼撲食,一邊急著往門外跑。
    可當她逃到門口時,赫然發現門已經被人從外麵上了鎖——原來一切都是早已設計好的陷阱,逼得她乖乖就範!
    可容不得她多想,老嫖客又撲了上來。她心裏一急,從身旁抄過一個花瓶就朝他頭上砸了下去!
    隻聽“哐啷”一聲,嫖客倒在了地上,頭上的傷口處汩汩地往外冒著血,早已不省人事。崔冷暇顫抖步子往後退去,手貼到冰冷的牆上,驚恐萬分——她竟然殺了人,她竟然殺了人……
    門外老鴇聽到動靜,帶人破門而入一看,凶神惡煞地衝她大喊:“你不好好服侍也就罷了,竟然還殺了我的客人!”
    “不……我……我……我……”崔冷暇望著地上的屍體,驚懼地說不出話來。
    老鴇指揮身旁的打手,道:“把她給我抓起來,交由官府發落!”
    崔冷暇的眼突然睜大。
    不——她不要見官,不要!
    她聽到自己在心中清楚地說。
    她開始逃,往窗口逃,不經意踩到了地上花瓶的碎片,深深地紮進鞋中,可她全然不顧地翻出了窗子,落地時卻扭到了腳!
    她一聲未吭,強忍著刺痛,跑進了外麵的大雨中。不知為何,她想要逃,一定要逃!
    “快把她給我抓住——”
    雨不知是從何時開始下的。
    崔冷暇不停的跑,不停地跑,直到最後跑不動了,倒在雨幕裏。身後的兩人帶著妖魔般的笑容一步步向她逼近。
    “誰來……救……救……我……”
    雨,停了。
    唐扆打著傘,一個人站在街角。傘遮住了他的臉,讓人看不見他的表情。若是熟悉他的人定會發現,此時的他,身上是如此清晰地殺氣,強烈到可怖。
    兩個打手在街的另一邊出現,向他這邊走來,有說有笑,臉上盡是歡愉之後的快意。
    唐扆走上前去,毫無表情問:“她……呢?”兩人被他的氣勢嚇在原地,許久,一人大笑三聲:“你說什……”話未說完,那人便倒了下去。另一人呆若木雞。
    唐扆依舊是麵無表情,隻是收起了傘。傘尖上,血珠一滴一滴落下來,這是——方才殺人的血。
    “她……在哪裏?”
    那人嚇得“撲通”跪倒在地,“在……在那邊……不……不要殺我……求你……”
    唐扆漠然地將傘舉到那人頸邊,“嘩”地一聲布傘打開,血濺出三尺。
    唐扆順著那人的方向跑了好幾條街,終於看見了崔冷暇。她穿著那被撕扯得破爛不堪的衣衫,拖著步子,搖搖欲墜地向前走著。突然體力不支跌坐在水坑中,濺起一身的水花。
    崔冷暇坐在水坑中,揚起了臉,緩緩地轉過頭來。月兒突然從雲隙中灑下一絲光來,她神色木然,臉上有水的痕跡,但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在她的身下,拖出一條長長地血溪,染得裙擺豔如紅陽。
    “你……是腦子有問題……是吧?”唐扆冷笑著問,“你以為青樓是你隨隨便便可以去的嗎?你是真不懂還是在裝傻,崔冷暇——你還真是單純到無可救藥!”
    崔冷暇輕笑了一陣:“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不快樂的……”她緩緩啟唇,“雖然生活在大戶人家,可因為是女子,從小便得不到爹娘的寵愛。以前,我還以為是自己太平凡的緣故。”她臉上全是自嘲。
    “你……”唐扆微愣,有些不明所以。
    “於是我努力學習琴棋書畫,五音六律,努力著做一位才女。我以為隻要做到才傾天下,他們就會重視我,結果……不是……”
    “因為無論如何,我也隻是女子……”
    “三生夢抵一杯觥愁,你錯了,不是我太貪心,隻是……我的快樂,太廉價而已……對我而言,父親能主動對我說一句話,母親能在閑時來見我一次,已是最大的快樂了。可——直到遇見了你,一個願用五世痛苦償還一場酒酣的人,一個快樂……如此昂貴的人。我就像飛蛾見著焰火一樣不顧一切地斷了與宰相府的關係追隨你,因為……我很羨慕……你的快樂啊……”
    “可我真的是腦子有問題,竟然會傻到愛上你,讓你的快樂變成我的快樂,讓我自己模仿你的語氣,你的行為,你的處風,甚至為了跟著你跑去青樓賺盤纏。可是——你又有什麼資格來對我說教!”
    “我要愛就愛,一切都是自願與你無關。就算為了你拋棄家世、親人、名利、榮華、貞操,落得最後一無所有,又怎麼樣?我不介意你也走開,可你沒有權利……來剝奪我僅剩的快樂……”她笑得很淒涼,眉宇間充斥著憂傷和絕望,“唐扆……如果我死了……那也一定是你害死的……”
    “你……”唐扆一愣,突然跑上前,抱住她,“痛不痛……”
    他的語氣,竟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崔冷暇眼眶一熱,卻還是極其固執地想要掙脫:“……不用……你管……”
    “傻瓜……”唐扆笑了笑,抱得更緊了,“……我娶你好不好?”
    我娶你好不好?
    “你在說……什麼呀……”崔冷暇吃了一驚,感覺自己就像在做夢一般。
    “我娶你呀,你不是讓我娶你嗎?況且‘如果我死了,那也一定是你害死的’,這麼一來,除了娶你,我還有其它辦法嗎?”唐扆在她耳邊道。
    崔冷暇依舊是怔在他懷裏,聽著他的心跳,良久,放聲大哭,把這一路上的委屈都發泄了出來——“我恨你,我恨你,你為什麼不早點來,我好害怕,我又痛又冷又餓,我連晚飯都沒吃,我一定要殺了那兩個混蛋,一定要殺了他們……”似乎是太激動了,她變得語無倫次起來。
    唐扆摸著她的頭發,想哄孩子一般,“放心,放心,那兩人已經死了。”
    崔冷暇安靜下來,似乎在沉思。她突然狠狠地揪了他一把——“那我要吃飯!我要餓死了!”
    唐扆吃痛,也跳了起來對她指手畫腳:“你以為就你可憐啊,我還沒有吃呢!為了找你,我可是一下午都在消耗體力啊……”
    “那又怎麼樣?我可是被強暴了哎,有本事你也找個人來強暴你試試?”崔冷暇反駁。
    “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這麼多人都被你虛偽的外表欺騙額,原來你是一個不知羞恥的潑婦!好吧,我告訴你,我把錢袋忘在酒軒裏了,今晚誰都別想吃!”
    “不管不管,總之你是偷還是搶,都得給我找吃的來!”
    “你個潑婦……”
    ……
    夜,越發冷清了。
    二人的吵鬧聲在月夜中,竟也顯得分外和諧。
    (歌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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