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衣冠塚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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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街城的西南方二十裏開外有一小山名褶霞,此處人煙罕至,相傳豺虎當道,景色宜人卻分外幽深,故少為人們提及。然此時此刻,一鄉野打扮的年輕人正扛一鐵鋤,挾一木箱,不急不緩淡定自如地向山頂走去。
    他並不是不畏豺虎,隻是他正是唯一一位久居在此褶霞山的人。那些荒謬的傳言正是他施手段傳出去的,他也並非成日無所事事散播謠言擾亂人心的好事之徒。隻有一個原因——他隻是想一個人靜靜地不被打擾罷了。
    這個人,叫做白十。
    他目睹過太多人的生死,是個可悲的人。
    今日,他要去山頂葬一個人。
    在他到達山頂前,早有一人在那等候多時了。
    那是一名容貌姣好的少女,一襲粉衣近乎於白,看上去比那年輕人小不了幾歲。
    她叫做促,音促,和那將要下葬的人一並,是白十的徒兒。
    “促,早。”白十從容淡定地向她打了個招呼。
    “嗯……早。”音促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兩人都沒有多餘的話。
    白十將木箱卸下來,一口氣上山來沒有喘一下,便拿起鋤頭開始在地上挖坑。依舊是安然地做,就像林中的仙人一般,仿佛他要葬的,並不是一個死人,而是一片雲霞,一地落花什麼的。
    音促靜靜地望著他,用極小極輕的聲音問,又似乎是在自嘲:“弧弦……呢?”
    “死了。”白十麵不改色地回答她。
    音促雖然早就清楚這個事實,但聽到有人這樣跟她說,就好像在說著昨夜下了一場雨一樣平靜,倒是有些訝然。她伸出修長的手,指向木箱:“那是……”
    “弧弦的衣服。”白十微笑。
    “那……屍體呢?”音促有些遲疑。“在這裏。”白十停下手中的活,手按上自己的腹部,“我把他的屍體剁碎了,喂了狗,然後狗肉,我自己吃了。”
    音促聽罷,有些幽怨地瞅了他一眼,嗲道:“師父真是偏心,到這時候還要護著他……”
    白十“嗬嗬”一聲:“那當然,他臨死前可是千叮嚀萬囑咐我,一定不能讓他的屍體落入你手中。畢竟……”他突然危險地半眯起眼睛看音促,放低了語氣,“……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
    音促沒有說話,良久,輕輕地冷笑一聲。
    而後是一段沉默,二人都無話可說。但沒過多久,白十便在地上挖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坑。他歇了一會兒,對音促道:“把箱子打開吧。”
    音促在旁邊打開木箱,取出一堆弧弦平時所穿的素色衣服,神色有些淒然,撒花一般地往土坑裏拋。她每拋一件,白十便在其上鏟一層土,直到最後一層土鏟盡,音促便順手將裝衣服的木箱也一並扔了進去。
    白十一看乍然急了,撲上前去:“等、等下,那木箱是我的……”音促一記屈肘打在他小腹,同時迅速地將鐵鋤從他手中奪走,“下麵的,就交給我來。”
    “痛痛痛痛痛痛……”白十毫無防備挨了一記,勉強穩住身形退開十餘尺,可無意間拌到了腳下的石子,最終還是毫無形象地跌坐在地上。
    “啊——連對為師都下手這麼重……促,你好狠的心啊……”白十跳了起來大叫。
    音促全當沒聽見,三下兩下將土坑填滿,看見不平坦的地方就用那穿有金線繡花鞋的雙足踏平,留下幾個嬌小的腳印。
    白十對她的不理不睬也不計較,看著那做好的墳塚,他摸摸腦後,心中有些納悶:“不對啦不對啦,還少了什麼似的……”他話音剛落,音促人影一閃,便瞬間消失不見。不過未等白十有所反應,她又重新出現在墳塚前,麵不改色,隻是手中多出一枝剛折下的早櫻。
    “哈,哈,哈,”白十連笑了三聲,才終於找回了應有的神智,“步法精進不少嘛,為師深感欣慰啊……”
    音促將那枝早櫻插在墳頭,退下來問:“你不攔我麼……這櫻花……”
    沒錯,弧弦不喜歡櫻花。
    白十卻笑著搖搖頭:“哪裏?弧弦隻叫我不讓你碰屍體,至於其他,你喜歡怎麼樣都好。況且……”他看向那枝櫻,櫻花白中透粉,嬌小可人,“你喜歡櫻花,我也喜歡,這樣挺好的,不用管那臭小子怎麼樣。”
    “師父……你……”音促望向他,欲言又止。
    “嗯?”他笑了一聲。
    過了許久,音促撇過頭去:“不……沒什麼。”
    “你不難過嗎?”倒是白十新生疑惑,“我還以為你要哭呢……你那麼舍不得他的……”
    “這話該對你自己說吧,師父,”音促冷笑一聲,“最舍不得他的,可是你哎,弧弦是誰啊?你最得意的弟子,哈,這算是白發人送黑發……”她突然頓住,輕喚了聲——“師父?”
    有一滴淚滑了下來……
    白十落淚了,就因為她剛剛說得那些話,一向吊兒郎當、遊戲人間的師父竟然落淚了!
    “師父……我……”
    “是,我當然難過,當然傷心……”白十低泣道,“想我當年把你們倆一起撿回來的時候,你們才多大點啊,後來把屎把尿地撫養你們長大,教你們吟詩作賦,教你們武功,教你們音律棋藝,你們要成親,也是我主的婚。可你們死沒良心,竟然拋下為師下山雙宿雙飛!”他微紅著眼,臉上說不出是悲是喜,隻是宛若醉鬼般說著瘋話,“你們走了也好,我隻當沒養過你們倆,可你們竟然自相殘殺到這種地步回來!”他匍匐在地,像是在給老天叩首,“當初走的時候白白胖胖的,如今回來了,一個隻剩一口氣死在我房裏,另一個又一話不說裝啞巴,你們……你們非要……氣死我……”
    “師父……對不起……誰叫他要喜歡上那個女人……”音促輕聲地說,淚珠落下來,可滴落在草上的,確是猩紅的血跡。
    白十猛地抬起頭——“可你已經殺了那女人了,這已經足夠了啊,你為什麼還要殺弧弦……我不知道你們在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可你為什麼不放過他呢……你們倆都是我的乖徒兒,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以為弧弦死了我傷心,你死了為師就不傷心麼?若你真覺得對不起為師,你就留下來啊,你又為什麼……要服毒尋死……”
    “對不起……師父……”音促聲音愈來愈弱,最後,隻剩下大口大口地吐著血。是,她早已決定了——在拔劍刺向弧弦的那一刻,她已起誓,若他死了,那麼,她也決不苟活。
    “劣徒,劣徒啊……我教你們武功,是讓你們用來自相殘殺的嗎……”白十喃喃著。
    音促苦澀地笑了,無力地倒下,倒在了墳塚邊,倒在了她一輩子最愛也最親的兩個男人中的一個的衣冠塚邊。而另一個卻怔怔地坐在一邊,低喃著:“促丫頭,臭小子……傻……真傻……”
    墳頭的早櫻被濺出的鮮血染得緋紅,可依舊是開得燦爛,安然如初。
    映著少女的麵頰,緋紅,無比刺眼。
    白十長歎一聲,滿目蕭然:“到最後,依舊是沒有人留下來陪我呀……”他從地上拔下一根野草,仿佛對方聽得懂似的,說:“你說,活那麼就究竟有什麼意思呢?不停地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在眼前死去,就像……在替我死去一般……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全死了……”
    “唉——多好的生命啊,像花兒一樣,可到頭來一個也挽留不了……少年……少年……”他將草根咬在嘴裏,翻身躺在草地上,雙手靠在腦後,仰看藍天白雲,惘然若失地哼起了小曲:“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在他的周圍,無數的衣冠塚,仿佛有無數的年輕燦爛的生命,長眠其下。
    “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製彼裳衣,勿士行枚。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
    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衣冠塚·完)
    (2009-5-16完稿於成都家中
    謹以此文,紀念5·12日汶川大地震一周年)
    注:文中一詩出自《詩經·豳風·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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