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李青今天第三次看到他了，小孩帶著個黑色的漁夫帽，穿著件水青色短袖蝙蝠襯衫，襯衫的衣角被別在黑色小腳九分西褲裏，露出一截白白的腳踝，煞是好看。腳上的帆布鞋像是剛洗過，在烈日下白得發光。
    早上八點半的時候，這一身從他的店門前飄過，彼時，李青剛好拉開卷閘門，突然的“嘩啦”一聲響把小孩驚到了，瞪著大眼睛看向店裏，正巧撞上了李青惺忪的睡眼。
    李青朝小孩笑笑，看著他拉了一下帆布背包走了，包是軍綠色的，兩條肩帶嵌在小孩瘦薄的肩膀上，包身沉沉地往下墜，應該是裝電腦的，李青想。
    第二次是中午十二點多，大好單身青年李青的外賣到了，他剛從小哥手裏接過飯盒子，那頂漁夫帽就從他眼前飄過去了。這個點，應該是放學回來了。夏天的正午，空氣悶熱，蟬聲聒噪，外賣小哥扯了扯汗濕的T恤，踏著小電爐呼嘯而去。
    李青回頭看了眼小孩竹竿似的身影消失在蒸汽騰騰的小巷子裏，才轉身進店開始他的午餐時間。這世上有些人就是能莫名地吸引別人，李青邊扒著飯邊樂嗬，直覺告訴他，今天肯定還能見到這小孩。
    現在，看著坐在椅子上的小孩兒，李青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挑了挑眉，直覺還挺準。
    “帥哥想要剪什麼發型？”
    “全剃了就行，光頭。”
    “嗯？”李青以為自己聽錯了。
    “就剃光頭。”
    “真剃了？你可想好了，我這一推子下去，可就沒有反悔的餘地了啊。”
    “剃了吧，六根清淨。”
    想的倒是利索。
    “帥哥還在上學吧？學校裏麵會不會不允許？”
    “我已經是個社會人士了。”小孩抬頭衝他咧咧嘴。
    李青暗自替小孩這一頭柔順的黑發惋惜，他操好推子，看了眼鏡子中的少年，頭發是有些長了，快蓋住了眼睛，腦袋的形狀圓溜溜的，還挺好看，符合他這個理發師的審美。
    小孩從鏡子中與他對視一眼，便垂下了頭，示意李青開始。得，想來也不會醜哪兒去。剃光頭不需要什麼技術含量，拿著推子“滋滋”四五分鍾就好了。李青將他後脖子的汗毛修理了一下，並清理掉頭發渣。
    “怎麼樣帥哥？”
    “挺爽！夠涼快！”
    小孩站在鏡子前左右翻轉著自己的腦袋，咧著嘴摸了摸光溜溜的頭，眼底的笑意一點不落得傾瀉出來。
    “剃個光頭能把你給高興成這樣？”李青也跟著樂嗬，確實不醜，濃眉大眼的，長睫毛高鼻梁，這擱寺廟裏也是個好看的和尚，他這推子推的也沒後悔。
    “感覺很神奇，哈哈。”
    “再神奇咱也得把頭先洗一下哈。”
    光頭有一個特別好的好處，清洗方便幹得快，大大節省了時間啊。付完賬以後，李青開玩笑地問了一句：“帽子帶了嗎？”
    “帶了。”
    “得嘞，您走好！”
    2
    在第二天的早晨八點半，李青拉卷閘門的時候特意放輕了動作，剛拉起二十來公分，門外就出現了一道影子。李青一隻手托著卷閘門輕輕往上抬，舉起另一隻手跟門外的光頭少年打了聲招呼。他依然帶著那個漁夫帽，咧嘴衝李青笑了笑，抬步走了。
    李青呼擼了一把頭發，抬頭看了看門前的行道樹，明媚的陽光透過法國梧桐的葉子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又是一個好天氣！
    通常理發店上午是很少有人會來的，李青的店開在小區的頭頭，左右各有一條小巷子通往各幢居民樓，人流量倒是不少，李青人也好，見誰都打聲招呼，抄著一口標普，平常看著幹淨帥氣，一笑起來見牙不見眼，把那股子文儒的氣息全衝跑了。
    店門上方拉著一條紅色條幅，寫著80歲以上老人理發免費，當初拉這條幅時，正巧有個老人背著手站在他店門前，看著他把條幅掛好，露出一口不齊整的牙，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問他自己今年78，能給免費剪不？
    剪，他給老人請進店裏，認認真真拾掇了一番，老人朝他豎起拇指好一頓誇。後來，又介紹了幾個老家夥一起過來給李青捧場，回去也愛跟家裏人說李青好，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李青在這一片兒倒是混得挺開。
    這天李青剛送走一撥人，要坐下來喘口氣喝口水，那光頭少年就踱著步子進來了。“老板，剛忙完呢？”
    李青喝水的動作一滯，喲，勇氣少年來了。
    “晚飯吃了嗎？我請你吃飯，你讓我在你這坐會兒。”小孩眉眼彎彎地看著他。
    “可不用，你不請吃飯也可以坐著啊，哪有開門做生意還讓客人請的道理。帥哥吃過了嗎？”李青操起一旁擱置的手機。
    “吃過了，我來你這躲躲，九點多就回去，老板你吃啥，我給你買去。”
    “不不不，我叫外賣就行，”李青揮了揮手裏的手機，“你就隨意，坐著就行，我這反正平時老頭老太太窩店裏嘮嗑的可多著呢，你不用在意。”李青笑了笑，頭回見這麼客氣的人。
    “那就好。”小孩摘下帽子，摸摸自己有點紮人的頭皮，抬眸笑著問：“誒，老板，這天天打招呼的，這麼久了還不知道你怎麼稱呼呢？”
    “李青，李子的李，青色的青。”
    “那你會水上漂嗎？”
    “嗯？”
    “燕子李青，輕功水上漂啊！”
    “哈哈，小孩兒，你真逗！”
    “青哥叫我木子就好了。”
    “木子？本家姓？”
    “不是的，因為比較木訥，以前同學也喜歡這樣叫我，我已經習慣了，而且，我喜歡樹木。”
    “我不覺得你木訥啊，你這叫大智若愚，哈哈。”
    “哎喲，青哥，有眼光，哈哈。”木子齜著牙樂地拍了下自己的腿，眼裏閃爍著點點星光，而後，笑容漸漸暗淡，垂下頭盯著地麵。
    “既然叫一聲哥了，那哥也不能白叫，如果信得過我，就說說吧，咋回事？看哥能不能替你排憂解難。”
    “也沒啥事，”木子抬起頭回李青一個微笑，“就是跟我媽吵架了。長這麼大，第一次吵架。”
    “因為你剃光頭？”
    “你咋知道？”
    “小孩，你不知道嗎？你的思想太前衛，年紀輕輕的就剃光頭，你媽肯定受不了啊。”
    木子聽了這句話，噗嗤一聲又笑了。“青哥，你太逗了！”
    “其實，遲早有一天是會爆發的。是我以前太聽話，一旦做點出格的事，就會被全盤否定，一竿子打趴地上就起不來了。”
    木子兩隻手來回翻轉著手機，盯著地麵低聲說了一句：“我很累~。”
    “外賣！”
    李青的外賣到了，木子抬頭看了一眼餐盒，起身往沙發角落挪了一下位，好讓李青方便擱沙發前的小茶幾上用餐。
    “沒事，你繼續。”李青在他身側坐下來，打開餐盒，一股香氣撲鼻而來，是魚香肉絲的味道，李青執起筷子，做了個用飯堵嘴的動作，露出個月牙般的笑臉，“放心，我會替你保守秘密的。”
    木子又嗬嗬樂起來，這原本應該是個挺愛笑的小孩，李青想，他瞥了眼小孩眉心那兩道溝痕，開始低頭吃飯。
    “我爸去年去世了，我是家裏的老大，我媽把所有的期盼與壓力全都丟到了我身上。我要掙錢供我弟上學，還要養家糊口，房租水電什麼的都是我的事，我已經這樣堅持一年了，收入夠不上支出，我快堅持不住了。我媽……卻還嫌棄我不拿錢回家……”
    木子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臉，他感到筋疲力盡，一想起今天他母親罵他的話，他就全身戰栗，一點勁兒都使不上，年紀輕輕的小夥子，卻流露出一臉厭世的樣子。
    “有時候又想，眾生百態，我這也不算什麼，比我不幸的人多了去了，人生嘛，本來就是苦的，我們要的就是從這苦中能咂摸出一點甜味來，好使我們還肯活下去。”
    李青停下往嘴裏扒飯的動作，抬眼認真瞅了瞅小孩。
    “才多大啊，就感悟到這麼深沉的道理了？”李青放下飯盒，抬起一隻手薅了一下小孩光溜溜的腦袋。“人生還長著呢，等你過了這個階段再回頭看看，這段難熬的時光或許也不算什麼，人都是在不斷前進的。”
    他想到了他自己，以及遠在千裏之外的家鄉，他也是家裏的老大，這麼多年出門在外，母親的樣子卻依然雕刻般烙印在自己的腦海裏。
    “也許，是你母親對你的依賴感太強？她已經走過了她人生的絕大部分，你父親又去世了，或許對她來說，她也和你一樣惶恐不安，但是，她已經到這個歲數了，不再能夠像你一樣去拚搏去改變去適應，所以，她隻能依靠你，你若是這麼一想，其實，你媽媽挺可憐的。”
    李青頓了頓，又繼續對木子說道：“而你還這麼年輕，你的未來可以有無限可能，你可以依靠自己養活一家人，你也能夠去反思去思考去改變你自己，你看，你的世界是能動的，你多幸運！如果你把你媽媽罵你的話當成是她對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掙紮，你會不會好受點呢？”
    木子愣住了，他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思考過這個問題，感覺自己的認知被李青刷新了。他確實聽進去了，如果這麼想，他確實沒有那麼難受了。
    “哥，你好厲害啊！”他笑得眉眼彎彎，豁然開朗，感激地看著李青。
    燈光底下，木子的腦袋瓜鋥亮鋥亮的，李青沒忍住，又出手摸了一把，手感還真不錯！
    自那以後，木子出現在李青店裏的時間越來越多，與李青之間的關係也越來越好，也不知道這一層關係是什麼時候變質的，反正等兩人都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誰也舍不得離開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