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路公交車今天第一次開始試運行，陳山河打開司機座左手邊的車門，坐進嶄新的車座裏。他將工作牌擱在麵前的車台上，又看了看手表，時間差不多了。
    一個男人趁他發動機子的前一秒匆匆上了21路公交車，徑直坐在了最靠近前門的座椅上。陳山河奇怪地看著他，男人禮貌地衝他笑笑，露出一對淺淺的酒窩。
    “這位先生，這是趟新車，新的路線，別坐錯咯。”陳山河提醒一句。
    男人咧一咧嘴露出了一排整整齊齊地牙，回答說沒錯，這就是他要坐的車。
    陳山河啟動車子，車身緩緩移出車位，他又扭過頭看了那男人一眼。奇怪，這21路明明還沒有正式投入使用，為什麼這男人就知道了呢？
    陳山河作為公交車司機已經有十幾個年頭了，從二十幾歲開始上崗，到現在三十五歲，他這十幾年的歲月都奉獻給了這座城市。而且他一直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對每一位乘客都給予了極大的尊重與耐心，因而從來沒有受到過任何一通投訴電話與批評。
    在單位裏，他是出了名的樂於助人，逢年過節的，同事讓幫忙代班他也樂意。他孤家寡人一個，沒有家人的牽絆，他是最自由的那一個，卻寧願上班去多拉幾趟乘客，和乘客聊聊天，或者聽一車子的人熙熙攘攘的吵鬧聲，這些聲響他聽著心裏舒坦，有人氣兒啊！
    車子滑過門欄出了公交車總站，陳山河從後視鏡瞥了一眼男人，卻不想被抓個正著。
    “師傅，您這也是第一次走21路吧？”
    “前兩天我自個兒去摸索過一次，不過這趟車是新的沒錯。”陳山河笑著說。他笑起來眉眼彎彎的，眼尾有幾道淺淺的褶子，眼睛卻是幹淨得發亮，“你是21路公交車的第一個客人，恭喜你啊！”
    “哈哈，謝謝！”男人將手肘支撐在扶手欄杆上，身子往前傾了傾，這不是他第一次見陳山河，但是他倆確實不認識，他甚至不知道陳山河的名字。
    城市這幾年的旅遊業發展的不錯，為了服務更多的遊客，城市規劃局接手規劃了這條新的路線。21路途徑很多站點，從高鐵站出來，穿越整個城市，一路下鄉，一直到當地最有名的旅遊景點。路上幾乎囊括了市裏所有風景優美的街道，這對城市的宣傳是極有利的。
    “先生怎麼稱呼？”隻有兩個人的車廂，一直無話倒顯得有點尷尬。
    “免貴姓周，叫周禮。師傅，您怎麼稱呼？”周禮看著陳山河的眼睛彎了彎，陽光透過玻璃窗傾瀉在陳山河身上，照得他的眼睫毛輕輕顫了顫。
    “原來是周先生啊，我叫陳山河，周先生您看著不像是會來坐公交車的人啊？”
    “哈哈，怎麼說？”
    正好趕上前方紅燈，陳山河緩緩停下了車子，扭過臉來瞅了瞅周禮，一身得體的西裝，一雙鋥亮的皮鞋，一絲不苟的打扮，金絲眼鏡掛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為他平添了幾分禁欲感。
    “您一看就是開著幾百萬車的那種人，不會來和我們小老百姓擠公交的。”
    “陳師傅，您說笑了，咱都是小老百姓。”
    車子駛過一條種滿法國梧桐的街道，陽光透過枝葉閃著斑駁的光，一群穿著鵝黃色製服的幼兒園小朋友排著隊嘰嘰喳喳地從他們麵前過去，後麵的小朋友一隻手搭在前麵人的肩膀上，一個接著一個竄成了一條長龍。
    陳山河手指頭無意識地跟隨著小孩兒的步伐敲擊著方向盤，眼裏蓄滿了溫柔。瞧這些祖國的花朵，真是鬱鬱蔥蔥啊！
    “陳先生，您孩子多大啦？”周禮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座位，站在了投幣器旁，他一隻手握著圍欄，側過身子麵向著陳山河，另一隻手卻是在身後緊張地握了握拳，這幾乎是他的下意識反應。
    “不怕您見笑，我還沒孩子呢。”
    “怎麼會？您看著……”周禮及時止住了將要出口的話，身後的拳不自覺地鬆開了。“不好意思，多嘴了。”
    “沒事，哈哈，一般像我這把年紀的，孩子早就上小學初中了，不像我，到這會兒，婚都沒結，哈哈。”
    周禮的嘴角忍不住彎了彎，沒老婆孩子啊！
    等一幫小崽子終於成功穿越了斑馬線，陳山河重新啟動車子，穩穩地向前開去。
    城市的十字路口，紅綠燈時的拐彎設計一直是陳山河覺得挺浪漫的一個點。紅燈停，兩車緩緩停在轉彎車道，就像兩人初次相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覺得新鮮；綠燈行，哦，就要分別了，我卻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們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城市雖然不大，卻可能再也碰不到了，又像兩個吵架的情侶，一生氣，各自扭頭往兩個方向走了。陳山河這樣想著，不禁笑出聲來。
    他繼續往左拐，再往外行駛，就是下鄉的路了。
    “陳師傅，有什麼好笑的事情，方便說出來聽聽嗎？”周禮控製不住自己的眼睛，時不時往陳山河身上投射。
    “誒周先生你說，這設計城市交通路線的人肯定是個很浪漫的人，拐彎的時候，兩車相遇又分開，不覺得特別像情侶嗎？哈哈，我覺得這樣設計真的挺好，就是即使是不相見的兩個陌生人，我覺得也挺浪漫，至少他們在某個十字路口相遇過呀！”
    “你真這麼覺得？終於有人感受到這個設計師的點了，哈哈。”周禮的笑聲裏帶上了點得意與抑製不住的雀躍，眼睛裏是藏不住的光。這在一個成年人身上是很難看到的，陳山河不禁多看了兩眼。
    車子駛過一座老石橋，聽著窗外潺潺的水聲，陳山河騰出左手打開了車窗，一股清淡的花香混合著新翻田地的泥土味兒直直衝向兩人的肺腑，風兒夾帶著陳山河身上淡淡的衣皂香一起裹住了周禮，他連連深呼吸了好幾口，紅暈悄然爬上他的臉，他覺得自己現在特別像一個變態。
    遠處，一個老人牽著一頭老牛走上了田埂，三三兩兩的婦人帶著鬥笠挎著竹籃，也一頭埋進了田裏。主道兩旁的田地裏是一大片一大片燦爛耀眼的油菜花。
    陳山河一邊看著窗外的風光一邊笑著和周禮打趣：“周先生你看，這設計路線的人真是挺厲害，把咱們城市所有好看的風景都想到了，最主要的是竟然將這些風景都串到了一條線上，真厲害！”
    周禮聽完，嘴角上揚的弧度更大了，他按捺不住自己炫耀的心思，迫不及待想和眼前的人嘚瑟一番、分享一番。
    “謝謝誇獎！”
    嗯？陳山河愣了愣，兩手不由緊了緊握住的方向盤，他抬眼瞥了瞥站在身側笑得一臉張揚的男人，這是——遇到設計師本人了？
    片刻後，陳山河才反應過來，媽呀，見到活的設計師了！
    “您是21路的路線設計師？”
    “是的，我是一名城市規劃設計師，謝謝您的欣賞，陳先生，還有，很高興認識你！”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相識，陳山河收回思緒，看了一眼身旁沉睡的人，忍著身體的不適轉了個身麵對著他。這人比他大三歲，臉上卻看不出一點歲月的痕跡，平時看著清清淡淡的，在床上卻跟換了個人似的。
    人與人之間是很奇妙的，原本不相識的兩個人，在認識之後，就好像經常能看到對方了，簡直無孔不入。
    在那初次見麵後，周禮就時常出現在陳山河的麵前，還悄不聲息地把家搬到了陳山河隔壁。
    周禮的工作閑忙有度，大多數時候，沒有那麼多的工作量，所以他就趁著空閑的時間時不時給陳山河燒個飯，翻著花樣做好吃的；晚上把他叫到自己家裏，開個幕布一起看個大電影，慢慢的，原本從來不請假的老實人也偶爾會讓同事幫忙代班。
    同公司開6路的李大姐對代班同事說，這山河啊，絕對是談戀愛了，終於不用愁著給他介紹對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