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篇 鎖 疾(一個人生活)(二)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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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空蕩的走廊裏回響著皮鞋和地麵撞擊的聲音,一下一下,包裹著心跳聲,似乎連心也壓縮成很小的一團。
    樓層裏回蕩著一支無名的曲子,卻把冰冷的撞擊聲烘托得更大,好像每一下都撞在人的耳膜上,紮出直透神髓的刺痛。
    頭發上的水還沒幹,滴滴答答地淋濕了白色的襯衫領子,沿著鎖骨流下。他想讓自己清醒,神智卻越加模糊——
    如果,如果現在說愛你……
    然而,一切一切的思緒,在觸到門把手的時候,統統歸於沉寂。
    “維爾斯先生。”
    “進來。”
    齒輪的轉動聲從指間傳來,凱被這聲音震得抖了一下。
    昏暗的燈光下,那人大敞著襯衫領口坐在沙發上,微卷的頭發烘托出希臘神像一般的深刻麵容,目光之下卻是一片陰影,暗沉得讓人覺得難以呼吸。
    當他抬起眼看人時,那寒冷隻讓人想到冬天。
    還是冷冷地睨視,夾雜著滿滿的嘲諷,“你洗過澡了?”
    “是。”
    “那來吧。”
    說著兩腿大敞,靠在沙發上斜睨著他。
    隱藏在頭發下麵的眸子一陣顫抖,凱身子動了動,腿這才邁出一步,好像連走路也要動用全身的力氣,四肢關節裏結了冰,透骨的涼。
    五六步的路,卻好像耗盡了所有力氣,僵硬地在他麵前蹲下,伸出去的手蒼白得透明——他聽到拉鏈絞開絞索的聲音。
    隨著他的動作,男人的手凶狠地揪住他的頭發,他卻感覺不到疼痛。
    雖然心是跳著的,雙手是動作著的,可是世界卻漸漸遙遠起來——
    這裏是哪兒?
    我在做什麼?
    他是誰?
    我又是誰?
    空間和時間的錯位,讓他忽然在模糊混亂的視線裏看到一個明朗的笑臉,那笑臉亦是模糊的,好像是自己,又好像不是,那笑臉在斷斷續續地說:“我愛你啊,我是愛你的啊,真的,真的愛你啊……”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這樣說過的,自己對自己說。不過,那時他早已不會笑了……
    “起來!”
    冰冷的嗬斥聲將遙遠的思緒拉回現實,他抬起頭,忽然覺得這麼昏暗的燈光也有些刺眼。
    “凱先生帶套子沒?”
    下意識地摸了摸衣服,嗆咳著搖了搖頭,“咳,咳,沒……”
    “凱先生似乎沒什麼自覺呢,”突然湊到他麵前,臉上的表情戲謔而猙獰,“你不知道自己很髒嗎?沒有套子怎麼能行?嗯?”
    灼熱的氣息,卻冰得他抖了一下。
    設想過他侮辱自己的方式——辱罵甚至動手,卻沒有想到,其實隻要一句話,就可以讓他,體無完膚。
    一切,在一開始,就注定結局了。
    他突然笑了,好像枯木一瞬間開出花苞一樣,淒美得讓人一瞬間幻花了眼,甜美的讓人恨不能就這樣溺死。
    他聽到自己的嗓子用歌唱一般的聲音說:“賓館都是提供這些服務的,維爾斯先生如果還不放心,可以用兩個。”
    五
    聽小在說,自己那天回來的時候,皮外傷雖然不重,人卻跟死了沒什麼分別。
    可是兩天時候,他又照常上班了。
    “我想我可以習慣一個人生活
    我想我可以假裝不曾愛過
    冰涼的夜裏讓眼淚溫熱我
    感覺如果要走誰能說NO……”
    熟悉的歌用分外沙啞的聲音演繹,別有一番味道,雖然,他已經唱了很多年。
    下台之後才發現化妝室有些混亂,三五個人湊在一起,還有的慌張地跑來跑去,有的甚至連衣服也顧不上穿。
    “凱哥,你認識劉老板嗎?就那個搞房地產的劉老板,挺高挺胖的,前段時間常來的那個!”
    “認識,怎麼了?”
    “怎麼了?你還不知道啊!出大事了!”貓貓驚慌失措地揪住自己的衣服,“外邊兄弟說他死了!死了!”
    凱沒有說話,他不認為死人有什麼值得慌張的。
    “你猜他怎麼死的?嗯?”貓貓緊張得臉都扭曲了,“艾滋病!他……他是得艾滋病死的!”
    “誰……誰他媽的跟他睡過啊?”一個MB緊張地吼出了聲,“知道的就快他媽滾出來!死一個總比死一窩強吧!”
    “是……是啊!有病趕緊去治吧,耽誤……耽誤了可不好!”
    “這也不一定就傳上,總……總是檢查一下好啊!”
    “對啊!誰啊?趕快點,想多活兩年就趕緊去檢查!”
    “凱……凱……凱哥?”
    小在驚訝地看著凱頓了一下之後一步一步走到眾人中間,像慢鏡頭一樣,連表情都是一幀一幀拚湊的。他看見他安撫地笑了,然後聽到他熟悉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地說:
    “是我。”
    六
    維爾斯再次見到凱時,愕然發現他變了,變得和上次見麵不一樣了。
    原本死水一般的臉上有了笑容,像開在午夜的曇花,綻放在最繁華的臨界點上。
    隱隱覺得有什麼事發生了,他卻無心關注那些,他隻覺得這笑容很刺眼,在他因為這個人失去笑容的此時。
    “藍,”時隔三年,他第一次呼喚他的名——不是從心裏,而是真正的呼喚——有點生硬,卻並不陌生。
    “我什麼時候允許你叫這個名字了?”
    凱微微驚愕地看他,目光似乎有些波動,卻還是笑了。
    “那麼維爾斯先生,你知道‘絕處逢生’的意思嗎?”
    “凱先生是要討論文學嗎?”他隻想掐死那個笑容,“你們男妓還需要研究這些?”
    “是……啊,”自嘲的一笑,“似乎,確實不太合適……”
    滿意地看到他身子明顯的瑟縮,維爾斯托起酒杯大大地喝了一口,卻隻品出滿口的苦澀。
    後悔了嗎?凱?
    你後悔了嗎?
    那就對了!
    誰都不要怪,怪就怪你自己!你現在這樣還遠遠不夠呢!
    這個帳,我會跟你算一輩子!一輩子!
    “藍……啊……”抱歉地笑笑,連維爾斯也看得出他極力維持的臉色,“維爾斯先生,聽說你賺了很多錢,是嗎?”
    笑容越來越大,維爾斯覺得自己已經勝券在握,手中的鈔票一瞬間變成了殺人的屠刀。
    “是啊,我是有很多錢,凱打算怎樣呢?”
    “那麼,五萬對你來說,不是個大數目吧?”
    “你的無恥程度果然超過了我的想象,”維爾斯笑地得意極了,恨不能把手中的酒潑在他連上,“我憑什麼要拿出五萬塊錢呢?”
    “我當然不會讓你吃虧的,”蒼白的手中不知何時拿出一個扁形的小盒子,竟然有些驕傲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我陪你一個月,一個月,五萬,你覺得怎麼樣?”
    “你不值這個價錢。”
    “哦,那很可惜,”無奈地歎了口氣,“建偉地產的錢老板就出這個價錢,看來我還是和他聯係吧。”
    捏緊手中的酒杯,“老男妓什麼時候也奇貨可居起來了?”
    凱又笑了,這期間,他似乎一直在笑,誓要把花期開滿,開到凋零的淩晨似的。
    “什麼時候?”微微搖了搖頭,“就在你,離開的這三年……”
    七
    “今天想吃點什麼?”
    叫醒的問候和溫暖的陽光一同到達,騷擾著睡夢中人的耳朵和眼睛。
    “別吵,讓我再睡會……”
    維爾斯嘟囔一聲又翻了個身,孩子氣地把枕頭捂在腦袋上。
    凱看著他,唇角又溫柔地向上揚起,目光凝在他的側臉上,竟也是溫暖的。
    “劫後餘生”用在自己身上,或許才是分外貼切吧……
    搖頭晃掉紛雜的想法,又伸手扯掉那人的被子,“我已經做了小米粥和煎蛋,容不得你選了。”
    “那就別來煩我!讓我再睡會兒……”
    “維爾斯,今天是七號。”
    “七號?”床上的人頂著一頭亂發坐起來。
    “是的,七號。”凱保持著微笑的表情看他。
    “七號?今天要見總公司的業務經理!”睡迷糊的人“呼”的一聲爬起來,抓了沙發上的衣服就往身上套,“你怎麼不早點叫我啊!這下完蛋了!”
    站在一旁看他動作,凱又有些恍惚,這幾天他經常有這樣的感覺,現實和記憶重疊,微微的暈眩。
    就好像,他們從未改變,一切還是從前……
    那時候,他有愛卻說不出口。
    那時候,他的愛,他卻感覺不到。
    那時候……
    沒有那時候了,他們已經是現在,不可能回頭……
    “早飯不吃了!”胡亂套上衣服就往外走,連頭發也顧不上梳,“我晚上不回來吃,你不用等我,把門鎖好……哎哎我沒時間了,不說了,走了!”
    短暫的混亂在門鎖的撞擊聲中結束,凱看著略顯淩亂的房間,靜靜地,靜靜地又站了一會,好像在回味……有他的空氣。
    你大概忘了。
    七號。
    上個月七號,我們許下了一個月的約定。
    八
    凱失蹤了。
    在這個月的八號,確切地說,應該是七號的午夜。
    維爾斯直到回到空無一人的家裏,才回想起一個月之期的約定。他沒有慌張,因為自己早已勝券在握——一個月的相處,讓他覺得,似乎把那個人一輩子綁在身邊,讓他伺候自己到死,才是最好的懲罰。
    所以,他隻是給“紅”打了個電話。
    得到的消息是,凱早在一個月之前就離開那裏了。
    他微微覺得有一點緊張,隻是一點,因為他想不到那人離開自己,還有什麼地方可以投奔。
    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竟然連他的手機號也不知道。
    一個星期之後,他派出尋找的人仍然一無所獲,他向警察局報了警。
    兩個星期之後,他暫停了公司的部分生意,到所有能找的地方找。
    一個月之後,公安局那邊來消息:在西郊山穀裏發現一具無名男屍,經醫學鑒定為自殺身亡。通過DNA驗證,證實是凱。但因為檢驗出HIV陽性病毒,未免病毒傳播,當天於當地火化。
    尾聲
    維爾斯沒有去醫院檢查,因為他知道,這一個月,他一直因為他髒,做得很小心。而且,似乎真的也感染了,也沒什麼關係了。
    三天之後,他把凱的骨灰取了回來,安葬在本市最貴的墓區。
    又過了一個星期,一個自稱是凱的朋友的人敲開了他家的門。
    “我叫鄭小在,是……凱歌的朋友。”
    “我呢,一直在攢錢,打算賺夠了錢就出國留學,當然了,能出去見見世麵也是好的。其實,我隻要有五萬塊錢就夠了,但因為種種原因,連這些錢也一直沒有攢夠。”
    維爾斯的手指動了動,似乎哪個詞觸動了他僵死的神經。
    “現在呢,我已經有五萬塊錢了,可是我不想走了,”小在的臉似乎紅了,薄薄的一層,不仔細看卻是看不出來,“因為,我找到自己愛的人了。嗬嗬,他在這邊,我怎麼能一個人走呢?”
    “啊!對了!凱哥臨走前讓我拿給你件東西來著,”從碩大的帆布包裏翻出一個黑色紙包遞過去,“他說讓我在出國前給你送來,我雖然不走了,但時間剛好,”見對麵的人沒有伸手拿的意思,隻好把東西放在桌子上,“凱哥他……是個好人,真的。我……我這輩子沒見過比他更好的人了!可惜……”胡亂擦了擦濕潤的眼睛,“我……我不能說了,還有人在外麵等我,我……我先走了。”
    房間恢複安靜又過了很久,僵立在一邊的人才走上前。
    紙包裏是一張刻錄的碟片,沒有文字,留下東西的人似乎把所有內容都刻進碟片裏了。
    把碟片放入播放機的一刻,維爾斯幾乎希望那裏麵刻滿了謾罵和嘲笑,那種能把人痛斥得生不如此的謾罵和嘲笑,似乎那樣,他就能好過一點。
    然而,碟片裏隻有憂傷而單薄的音樂響起,一脈沙啞的聲音在時空的另一端緩緩地唱著:
    “我想我可以習慣一個人生活
    在記憶裏麵擦去你的承諾
    愛情是個夢而我睡過頭……”
    愛情,是個夢,而我睡過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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