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篇 鎖 樂(刃上的舞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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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裏間的化妝室很安靜,外間的卻吵吵嚷嚷的,有點亂,更多的卻是頹廢。這裏坐滿了坐台的男人,俗稱MB。有的赤著上身,露出胸前背後的紋身;有的濃妝豔抹,言行舉止都像個女人;有的隻有十八九歲的年紀,而有的看上去都已經三十好幾了。
化妝室裏熙熙攘攘,喧鬧不止。有的在議論昨晚的客人多麼的大方,給了多少錢,還有的在一旁看電視。他們看見他走過來,都不約而同地停了話頭,好像看見一個外星人,有的大張著嘴,吸了一半的煙就那麼掉在地上,燙得那人“嗷”的一聲叫出來。
七年的變化還真大,如今的化妝室裏,已經不再有任何一個人是他相識的了。
走到走廊的盡頭,化妝室裏小聲的對話才窸窸窣窣地傳過來——
“哎哎,他就是新來跳豔舞的?”
“差不多,這打扮可夠帶勁兒的啊!哈哈!”
“他來了,那太陽雨怎麼辦?”
“他不是病了嗎?冷老大正好讓這人頂上。”
“我聽說他是個老人兒了,十年前就在這兒混!”
“真的假的?那還跳個屁!都跟糠蘿卜似的了!”
“誰知道呢……”
……
勁暴的音樂響起,冷杉已經站在搭建好的升降梯上,在黑沉的舞台地下,他緩緩抬起頭,臉上是一副麵具該有的……凝固的表情……
……
一曲勁舞下來,“紅”前場的客人已經近乎瘋狂,這個他們從未見過的新人像一個來自地獄的妖精,帶著垂死的氣息和帶領他們起舞,幾乎讓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呼喊著想要釋放!
冷杉仍然保持著舞蹈結束的動作,他的上身已經赤裸,皮衣皮褲甩在一旁,下身隻有一條黑色的丁字褲,血色的長發被汗水打濕沾在他微側的臉頰和肩膀上,汗水沿著平滑的胸膛流下,在燈影下映出更加曖昧色情的味道。
舞台下的人打著口哨,不論是男人女人都為他瘋狂,有的人把帽子手套甚至鈔票直接扔到台上。
跟著他出來的幾個MB也愣愣地注視著舞台,剛才說他是“糠蘿卜”的人嘴張得最大,有幾個人甚至和客人一起吹起口哨來。
這樣的混亂足足持續了十分鍾,剛有平靜的跡象,就聽台下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不疾不徐地說:“台上那小子,你,”伸手向他指了指,“過來。”
人們不約而同向聲音的出處看去——同樣是一身黑衣,穿在冷杉身上是纖細色情,穿在他身上卻是厚重壓抑,麵容也比一般人深刻,一雙眼睛鷹隼般直盯著舞台上那個凝立的身影,眼角眉梢沒有一絲溫柔的弧度。
在場的很多人都認識他,劉天嶼,東街的老大,十八巷的龍頭。
說一個混黑道的人如何厲害,有時候可以不必知道他殺了多少人,而是,有多少人想殺他。
可以確定的是,想殺劉天嶼的人,的確是不計其數,但至今為止,劉天嶼依舊活。
冷杉依舊保持著那個動作,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剛才的話。
“我讓你下來,沒聽見嗎?”
“是劉老大啊,哈哈,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冷月從後台緩緩走出,一改往日的驕矜之色,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這手底下人太不會做事,竟然沒通報一聲,招呼不周,招呼不周,”回首打了個響指,“今天劉老大帶來的所有哥們兄弟,全部免單!”
冷月是南堂口的人,劉天嶼平日倒是也給他三分麵子,可今天卻盯住了舞台上那個人,直指著他說,“他是你的人吧?讓他下來,喝兩杯酒,不會不行吧?”
冷月背在身後的手緊了緊——這場景就好像是七年前的翻版,隻不過當年的三井變成今天的劉天嶼,冷杉還是那個冷杉,相似的是,過去和今天,他要麵對的,都是不能得罪的主兒。
“劉老大可能不知道,冷……”冷月一驚,趕緊改口,“冷夜還有更精彩的絕活兒,等今天的表演結束,我再讓他專程來賠罪。”
“哦?是嗎?”劉天嶼懶懶地靠在沙發上,雙臂展開,顯得整個人又高大了幾分,“那咱們開個包間吧,讓他單獨給我表演,你覺得怎麼樣?”
“……好!我這就讓他們準備。”
“凱,小在,拿兩瓶ChevalBlanc和……兩瓶啤酒,去205準備一下。”
說完,向劉天嶼點了點頭,把滿是汗水的手伸進褲兜,也走進後台。
路過舞台的時候,他避無可避地看向已經走下來的冷杉,卻隻看到流淌著汗水的僵硬的臉譜。
五
205寬敞的舞台前,冷杉打開了音樂,換了一身紅色透明緊身衣的他舞步略有變化,在躍動的音符裏緩緩地把上衣和緊身褲褪下,踏著迷人的舞步,手扶著鋼管輕盈的扭動著美麗的臀。纖細的腰肢折出讓人驚訝的弧度,難以想象一個三十歲的男人能有如此的柔韌身段,讓人不由遐想,那樣恐怖的臉譜下,隱藏著怎樣令人心動的表情。
熱場的舞眼看就要結束,冷月讓凱和太陽雨在寬大的茶幾上鋪上一層半透明的紅紗,冷月親自動手,打開一瓶啤酒,再把啤酒瓶蓋按回原處。
給劉天嶼倒酒的凱和小在對望了一眼,都是一副迷惑的表情。小在向那些凶神惡煞的保鏢努努嘴,凱慧心一笑,卻又在瞥見劉天嶼那陰晴不定的臉之後咧了咧嘴,悄悄退在一邊。
音樂即將結束,隻見冷杉將長發甩在肩後,踏著節奏一步一步走到茶幾前,雙手在自己身上遊走,最後竟然在腰間一扯,把僅有的一條丁字褲脫了下來。
劉天嶼雙眼微眯,臉上冷硬的線條不經意地動了一下。
接下來的情景直把凱和小在震得連喘氣也忘了——隻見冷杉仰躺在鋪著紅紗的茶幾上,幾個動作之後,竟然用下口身啟開了還有些緊澀的瓶蓋!
音樂戛然而止,205裏隻有人靜默的喘息聲。
六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兩點了,冷杉在“紅”的時候把自己裏裏外外洗了個幹淨,進了客廳就再也捱不住,癱在沙發裏一動不動。
沒想到,就這樣睡著了。
臥室的門悄悄打開,月光下,現出一張憔悴的臉。
聽見他輕淺的鼾聲,艾慕洛從臥室抱出一床被子,走過去緩緩蓋在他身上,卻在幫他脫鞋的時候看到左腳腳踝新磨出的水泡。
心裏詫異,就又小心檢視另外一隻腳,果然,同一位置也有一個,不過這隻腳磨得輕些。這樣的傷痕,倒像是……女人穿高跟鞋留下的。
工作了一天的疲憊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和擔心,艾慕洛小心地拂起冷杉額前的碎發,新洗過的頭發有淡淡的洗發水味道,聞著讓人很舒服——但是,這麼晚了,他在哪裏洗的澡?
緩緩倒向後坐在地板上,艾慕洛看著月光下的睡顏,眼裏雲影翻湧。
七
第二天醒來時,艾慕洛已經走了,茶幾上的保溫杯裏放著早上新做的早餐。冷杉雖然沒有胃口,卻還是勉強地吃了一點,然後對著那保溫杯,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這個人呢,向來不多話。”蠑襄丸細細地梳著他的頭發,語氣中有不同於第一天的沉悶,似乎還有幾分……擔憂。
“不過,我還是想提醒你,”微歎了口氣,“有病還是得治,不然,耽誤的可是你自己……”
“你動我的東西?!”
冷杉“呼”的一聲站起來,梳子扯痛了頭發也不顧,臉上是鮮有的氣憤表情。
蠑襄丸嚇了一跳,卻還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從兜裏掏出一張紙遞過去。
“你昨天掉的,剛好被我撿到。”
紙不大,黑色和藍色的格子交錯著,上麵寫著幾個很難分辨的字,但仔細看還是能看明白——
“腎髒組織纖維化,腎功能衰竭綜合征”。
腎髒組織纖維化,腎功能衰竭綜合征,簡稱,尿毒症。
忽然覺得嘴唇很幹,蠑襄丸抿了抿嘴,“冷夜不是你真名吧?艾慕洛?……”看著醫檢報告上的名字笨拙地念出聲,“你名字還真……”
“不要再說了!”
一把奪過他手裏的醫檢報告,冷杉的身子忽然晃了晃,蠑襄丸急忙伸手去扶,卻被他一巴掌打開。
“離我遠點,走開,走開!”
蠑襄丸還是那麼怔怔地立著,冷杉卻再也承受不住,攥著那張薄薄的紙片跑了出去。
淚水在血色的臉譜上流淌,隻留下一個支離破碎的表情。
八
之後的一個多星期,冷杉都來“紅”開夜場,其實豔舞表演並不需要每天都開,但因為劉天嶼天天來捧場,冷月也隻能讓他每天都來助興。
這幾天,有時劉天嶼會讓他開個單場,有時又隻是和其他客人一樣在前廳裏喝酒。
其實冷杉的花樣兒也玩得差不多了,劉天嶼也不見得每天都來看他起瓶蓋的。冷月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更知道他翻臉不認人的脾氣,短時間內也不敢開罪他,隻有這麼裝糊塗,兩方耗著。
這天,劉天嶼又帶著手下人來了,仍舊坐在大堂裏視角最好的位置,在這裏,他可以看清楚舞台上人的每一個動作,包括飛舞的發絲和肌肉的線條,還有,滾動在年輕身體上細膩的汗珠。
今天舞台的布景有些變化,最常使用的鋼管變成了五根,在舞台中間格出一個小空間來,倒像是圍困命運的牢籠。而牢籠的周圍是用氣光燈和紅綢做的人造火苗,困守在裏麵的人,頗有些獻祭的味道。
冷月不知道冷杉怎麼想到這個點子,這種壓抑的風格,似乎是很多年前常見的。但是……
七年前,他是怎樣離開的呢?那讓人不敢逼視的明媚笑容……
“冷杉?他就是冷杉?”凱邊和薄荷喝著免費的福利酒,邊努力回憶著,“這個名字還真有點耳熟……”
身後的音箱播放著重金屬的音樂,業火炙烤的牢籠裏,一個一頭紅發的人像撲火的蝶一般瘋狂地舞動著,酒吧裏又再現了那瘋狂的景象。
薄荷透過血色的酒看著舞池裏的人,“沒想到,七年前和七年後,他都能創造這樣的奇跡啊,真……真他媽的受不了!”
“你們剛才……叫他什麼?”蠑襄丸也被這震撼人心的音樂吸引到前場,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懾了過去。
“冷杉啊,怎麼了?”
“他是冷杉?那……艾慕洛是……”
“哦,他啊,他不就是……”薄荷大著舌頭回應著,卻在目光觸到一個人的時候愣住了,張著嘴吞吞吐吐地說,“艾……艾慕洛!”
“什麼?什麼什麼?”
小在也看出他震驚的樣子,不由得湊上前順著他的目光向前看去,卻在舞池前的人群裏,發現唯一一個不隨之起舞的、凝立的人。
那個人一身西裝打扮,和這裏的人格色得厲害,迷離的燈光把他的表情切割得胡亂不堪,隻有挺直的背看著分外清晰。
“他是艾慕洛?”
“他……”薄荷酒也醒了,“他怎麼會在這兒?!”
隨後趕來的冷月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已經遲了。
囚籠裏的人原本背對著觀眾的身子漸漸停了下來,赤裸的背和腿上滿是汗水,被汗水浸透了的臉譜更增添幾分恐怖的味道。
他沒有動,台下的人卻動了。
隻見艾慕洛踏上階梯一步一步走上來,他的背挺得很直,卻因為過於細瘦,讓人擔心下一刻是不是就要斷掉。
還沉浸在重金屬音樂鼓點中的客人都不明白怎麼回事,卻都安靜下來,看著這個奇怪的人走向那一團火,走向鋼筋的囚籠,走向囚籠裏的人。
直到此時,冷杉才緩緩轉過身。淩亂的長發覆住了微微顫動的眉眼,隻有微張的唇因為劇烈的喘息翕動著,卻沒有言語。
艾慕洛看著這熟悉而陌生的麵孔——七年前,是它迷惑了自己,七年後的今天,又是它,讓他……萬劫不複。
他緊緊地看著這張臉,似乎要永遠記住,刻在心裏,刻出鮮血,刻一輩子。
嘴唇抑製不住地哆嗦著,攥在袖子裏的手終於抬起,帶著冰冷的疼痛揮了過來,“啪”的一聲,砸在那張絕望的麵具上,砸在兩個人的心裏——
碎成一片。
在場的人齊聲驚呼,艾慕洛卻好像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似乎再不想看那個人一眼,轉身決絕地走下去。
劉天嶼的人頓時站起來一片,十幾個人攔住了他的去路。
“放他走!”
舞池裏的人終於說話了,因為顫抖,他的聲音有些怪異,卻一字一字清楚異常。
人們這才又注意到他,隻見汗濕的頭發淩亂地披散在臉上,四道指痕清晰地劃過破敗的臉譜,站在烈火的牢籠裏,竟真的好像地獄裏的鬼……
人們沒有動,都轉身看向坐在沙發裏的劉天嶼。
“讓他走,求求你……讓他走!”
尾聲
第二天,冷杉依舊回到“紅”。
“紅”裏的MB見到他,都不由自主地讓出一條路來,也都……不敢看他紅腫的臉。
這夜,劉天嶼也來了,帶著比平日多一倍的打手,進了他最常用的205。
又是一曲勁舞,又是汗香四溢的身體,隻不過這次表演的背景不是茶幾,而是劉天嶼的腿。
當酒瓶子的蓋子再次被揭起的時候,劉天嶼不由得衝動得把懷裏的人緊緊抱了起來。正在這時,包廂的門被人使勁踹開了。
進來的是七八個手拿砍刀殺氣衝衝的年輕人,還沒等房間裏的人反應過來,他們對著方寸大亂的保鏢就是一頓砍殺,五個人很快慘叫著倒下了。
冷杉木然看著眼前的刀光劍影,似乎有誰在臨危之際拉了他一把,卻沒有拉動他,後來,不知是誰的刀落在了他赤裸的身上,一下,兩下……
他已經把錢給了冷月,他人脈廣,一定能在黑市找到合適的配型。再過些日子,他就能湊夠在黑市買腎的錢了,他知道艾慕洛等不及了,他知道。
這麼想著,冷杉倒在了血泊中,耳邊是廝殺的嚎叫,是鮮血颯颯的聲音,他無力地看著手腕上的情侶表,它……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停止了轉動……
某市的中心醫院裏,急救室裏的醫生正在用心髒起搏器做最後一次搶救,病人的心跳已經停了,眼睛卻還沒有閉上。
在閉上眼睛的前一刻,艾慕洛心想:其實這樣也挺好的,他永遠都不知道自己得了這樣的病,他永遠不知道他已經死了,他……一定還在這世上的某處,好好活著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