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屑
    我願意吃掉你剩下的飯菜，你……願意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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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剩飯。
    他又在吃剩飯了。
    暮陽手滯在半空，抬眼看對麵的男人，這筷子竟然無論如何也插不到桌子上的菜盤子裏。
    對麵的男人一手端著飯碗，一手熟練無比地夾著兩支筷子，一聲不吭地把腦袋埋在飯碗裏，咀嚼和吞咽的聲音像是風穿過鬆林，轟鳴中還有幾分得意。隻見他吃完了昨晚暮陽剩下的半碗米飯，又端起昨天中午剩下的菜湯，邊喝把半個幹饅頭——那是今天早上剩下的——塞進嘴裏。
    暮陽看著他粗大的喉結在頸間滾動，脖子上的青筋根根突起，忽然覺得對麵坐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部碩大的混凝土攪拌機，在陣陣機器的噪鳴聲中攪拌著難以降解的垃圾……
    發現他舉著筷子看了他好久，辛賴放下喝幹淨了的菜盤子，又把最後一點饅頭塞進嘴裏，含混地說：“你怎麼不吃啊？”
    “我……”暮陽強忍住作嘔的感覺放下碗筷，“我吃飽了。”
    “可你隻吃了半碗飯啊，”辛賴抬起下巴示意他看扔在桌子上的碗，“不舒服嗎？我給你找點胃藥吧。”說著就要起身。
    “我沒事，”暮陽皺眉，有些厭煩地看著自己剩下的飯，“你快吃飯吧，吃完了休息。”
    反正我剩下的飯菜，你都會全部吃下去，不是嗎？
    和辛賴同居五年了。能和一個人，從陌生到熟悉再到成為愛人，是一個很複雜很艱難的過程，尤其像他們這樣特殊的群體。暮陽還是很喜歡這樣神經大條、性格憨厚的辛賴的，尤其在家務上，從來不會讓他受累，連自己吃剩下的東西也都好不拒絕地全部吃下去。
    一開始，他把這當作一種愛和親近的表現，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忍受別人的口水和咀嚼過的殘渣的，比如他爸媽，就從來不會去吃他剩下的東西。
    但是辛賴會，他不僅會把他吃不完的東西統統消滅，甚至家裏每一次剩飯剩菜，都能一點不丟的打掃幹淨。這在暮陽看來不僅僅是一種節約的美德，更是相濡以沫的親近和關愛，那時候，看著他吃自己吃過的東西，甚至覺得比接吻更誘人。
    不過，暮陽從來沒吃過辛賴的剩飯，這當然不僅僅拜他從小嬌生慣養所賜，更因為，辛賴是從來不會剩下飯菜的……
    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會改變的。
    五年時間，暮陽看慣了他吃掉剩飯的樣子，從最開始的感動到習以為常，再到現在的莫名惡心，暮陽越來越覺得坐在自己對麵、躺在自己身邊的人讓他受不了。
    每次見他把煮爛了的茄子土豆拌進軟趴趴的米飯裏，或是把水泡粘了的饅頭蘸進菜湯裏，又或是埋頭吃他剩下的變成醬油色的茶泡飯的時候，他都有一種控製不住的惡心感。就好像有人拿著豬油塞進自己腦袋，整個人惡心得幾乎要哆嗦。他甚至覺得辛賴吃剩飯吃成了垃圾桶，渾身散發著壞掉的飯菜才有的餿味兒……
    “你刷牙了嗎？”
    “刷了。”輕輕舔舐著身下人纖細的頸子，辛賴答得有些含混。
    刷了？為什麼有這麼大的酸臭味道？
    暮陽胃裏一陣惡心，“我今天不舒服，別做了。”
    “怎麼了？”撫在他胸口的手按到他的胃，“胃難受是不是？我說給你找藥你不聽……”
    又來了，又來了！那濃重的餿味兒！熏得我喘不過氣了！
    “別說了！”暮陽煩躁地推開他，轉身背對著他。
    辛賴有點發愣，看著自己被拍開的手沒說話。
    暮陽也覺得自己語氣過分了，想想又緩和說，“早點睡吧，明天還上班呢。”
    辛賴還是沒說話，隻安靜地關了燈，靜靜躺在他身邊，小心地靠著他。
    酸臭的味道衝進鼻腔，暮陽強忍著惡心的感覺，直到淩晨才昏昏睡著。
    ……
    “這是什麼？”
    暮陽指著盤子裏已經黑乎乎粘成一團、根本看不出原來樣子的東西。
    “啊，我把你昨天剩下的米飯和菜燴了燴，結果有點燒過火了，”辛賴像個等著挨批評的孩子似的撓撓頭，“不過還能吃……”
    “能吃？”暮陽也不知怎麼了，一股火“騰”的就燒起來了，“這東西是人吃的嗎？！”
    “嗬嗬，也沒怎麼胡……”
    “辛賴，你能不能不吃剩飯了啊？你知不知道你把自己吃得像一個垃圾桶？你知不知道你整個人都臭了！啊？！”
    “不吃？”辛賴被罵蒙了，“不吃多浪費啊，而且……”是你剩的啊……
    “你就知道浪費浪費！你知不知道我不喜歡你吃剩飯？你知不知道我看著惡心！我覺得現在的你惡心！”
    “你……惡心？”
    “對！惡心！”暮陽長吸一口氣，終於把心裏的話說出來，“辛賴，我受不了現在的你了……”
    “暮陽，你等等……”
    “我們分手吧。”
    分手吧……
    三天後，暮陽搬出那個，他們共同生活了五年的家。
    ……
    分手之後，暮陽又變回瀟灑而帥氣的他，因為不會做飯，所以他要麼吃飯店，要麼叫外賣，實在忙了就吃幾頓泡麵。每次剩下的東西他都會興高采烈地倒掉，就好像倒掉一種負擔、一種累贅，一種……曾經讓他喘不過氣的東西。
    這樣做之後，他的感覺莫名輕鬆。他自然不會有浪費糧食的罪惡感，隻是覺得舒服，好像身邊的垃圾都清除掉了，整個世界都幹淨了。再也沒有散發著腐臭味道的人靠近他了，再也沒有帶著餿味兒的嘴唇親吻他的身體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不知道多久，時間走得像颶風過境那樣快，把這麼多的日子全衝刷成空白。原來，自己一個人，已經走了這麼久。
    他已經不再記數自己已經孤單了多久，而是……開始懷念過去那些……不孤單的年歲……
    偶然一次，他去新男友家裏吃飯。新男友很會做西餐，人也懂得浪漫，晚餐中的燭光映亮了彼此的臉，微笑在時而隱去的光線裏若隱若現。他喜歡這種浪漫的氛圍，在優雅的音樂裏靜靜對飲，足以證明自己的高尚品味和修養。
    可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暮陽突然就沒了胃口，低頭看著盤子裏的西點輕聲問了一句：“你願意吃我的剩飯嗎？”
    “什麼？”
    “我說，”發覺自己問了什麼的暮陽終於抬起頭，神智有幾分混亂了似的瞪大眼睛，“我吃不下了，你能幫我吃完它們嗎？”
    “你……”新男友厭惡地看了看那被攪成一團的東西，“你開什麼玩笑？”
    暮陽再沒有說話。
    第二天，他和這個男人分手了。
    以後的日子，他開始了一種在外人看來很不正常的生活。
    每次結交新的男人，他都會問對方會不會吃自己剩下的東西——那種被他攪得一團亂、看起來令人作嘔的東西。
    每次他都問得很熱切，像是捧出優秀的畢業成績、期待爸爸媽媽獎勵的孩子。隻可惜，他已經不是孩子，而他捧出的，也不是令人高興的考試答卷。
    所以，沒有。
    沒有人願意吃他剩下來的東西，沒有人能理解他的意思。人們隻覺得他很奇怪——跟這人上床的條件竟然是吃掉他的剩飯？
    直到這一刻，暮陽才隱隱約約明白，相愛的人，吃對方的剩飯，是一種愛的愛重和分享，相濡以沫不隻是愛的承諾，而是在難看又難吃的飯菜裏，每一次咀嚼和吞咽的珍惜……
    愛你，而願意成為你的垃圾桶。
    然而，他已經失去了那個與他相濡以沫的人。
    之後的幾年，人們漸漸發現，酒吧裏常常獨自坐著一個奇怪的人。這個人還算年輕，樣子也很幹淨帥氣，就是舉止有些異樣。
    每次他都喜歡把人約到飯店見麵，然後點一桌兩個人怎麼吃也吃不完的飯菜，直到對方飽得再也吃不下一點東西，才熱切地盯著你碗裏剩下的東西，熱切地說一句很奇怪的話：
    “我願意吃掉你剩下的飯菜，你……願意愛我嗎？”
    願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