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發生在尾聲的七十分鍾前。
    晨光斜斜漏入天窗，滴水入海似的，近乎理所當然地加入這有些脫軸的沉寂之中，甚至沒濺出哪怕一絲水花。整個房間頓時氤氳開一片寧靜而滿足的薄霧。沒法驅散它，就算是房間上有那麼一方洞開的天窗，天窗下有那麼一張竹木沙發，沙發上有那麼一對均勻的呼吸聲，也不能。……即使，那古色古香的漆木雕窗之外，喧囂依舊……。
    不過，它們的主人，現在已經微微皺起眉頭，舒開全身，顫抖著睜開了尚顯惺忪的睡眼，茫然地打量起四周的一切來。
    四目相對，又觸電一般心照不宣地彼此收回目光，而他，羞赧地隻是笑。
    他在他麵前，早已經完全地放開了。
    什麼麵子，形象，在有了完全透明而強有力的羈絆之後，又能起到什麼效果呢？
    可是，太過透明也不好吧？
    饒是龍飛羽神經再粗，也被自己腦海中那一幕幕弄得恍惚了一會兒。
    有些苦惱地支起身子，他還是被哥哥從溫暖中擠了出來，三步作兩步竄到煉金鍾前，迅速瞟了眼示數側過臉來。
    “哥，現在是曙光曆藍寶石月日曜日辰時三刻。——喂，你親愛的‘弟弟’為了你小小的要求可是賭上了自己的神學課程呢，難道不給點什麼‘特別補償’嗎？沒有？哼！……”阿翔無聲地晃了晃腦袋，小羽頓時拉下臉，嘟起嘴，空氣成分頓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看著麵前這充滿挑釁意味的小發光體，龍天翔有些痛心疾首的移開目光：“別別別，別人看到你這個樣子，肯定會懷疑你存在精神分裂……小朋友，你今年多大了，四歲嗎？”這小家夥，人前還假模假式的，怎麼一回家就轉性兒了？這十年怕是喂狗了吧。
    想到這裏，他的嘴角不自覺地抽搐了幾下。
    他猛地晃了晃腦袋，不想讓小滑頭又看出什麼端倪，一不小心，還是跟小羽對上了眼。
    不行，就算是這樣也……看著小羽臉上化開的乞求之色，他的心卻又一點，一點地柔軟下去。好吧。——大概以後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吧。——攤開手，揉了揉小羽頭上的碎發，目光是無可掩飾的溫柔。
    對，就是這樣的感受，一如既往……
    “小東西，我又著了你的道。你……”突然記起了剛剛的報時，上揚的唇角頓時優雅地垮了下去（……），阿翔略帶歉意地拱出被窩，欠了欠身，套上散在床下的外套，無視身邊人的強大氣場，迫不及待地用指尖觸摸屋外灑進的稀稀落落的陽光，眼畔浮起一泓莫名的滿足。
    這麼燦爛的陽光，就像第一次和他見麵那樣，還是這麼燦爛……
    陽光，該還是那個陽光。即使……
    陽光下的人，已經不是那個人了。
    就著雙手平伸的姿勢，他開始他對晨曦之神的新一輪祈禱。
    旭日歡叫著，向上躍動著，隨著時間流動著，東開洞開的木窗適時撒進的陽光，與他窗前仰望他的孩子終於又有了最親密的交融。
    望著窗前英挺的側影，小羽忽然覺得，那樣的人，的確與這樣的世界有些格格不入。像有什麼不可挽回的東西正要慢慢地淡出他的回憶，耳畔又響起一聲炸雷般的輕歎。對，就是這樣……閉上眼，仰起頭，是為了防止突然湧出的淚水滑落。
    （走吧，該上路了。）天翔收回對晨光虔信的仰望，拂上自己突然又有些陌生的臉，猛然想起他自己的承諾，似乎決定了什麼。“我走啦，記得早飯在桌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不起，小羽。）
    深吸一口氣，他走出微開的大門，大門在他身後撞出的聲響，在房中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來。
    “你真的要走下去，義無反顧？”浮出水麵的疑問來不及得到解答便不得不潛進更深的深處。
    傻瓜……我原以為，我了解，我接受，我無可奈何。可是，當你真的，隻留給我他決絕的背影時，我還是想伸出微顫的雙手，像這樣……。
    可惜，我抓不住。
    我總是希望……那個嘴角漾開一抹微笑的男生，那個即使處於懵懂眼睛卻還閃著亮光的男生，那個見了他就沉默著擁向他懷抱尋求慰藉的男生仍然是我。總是希望……他還能，還能，在我懂得之前，給予我這不忍打破的時間空間。總是希望……這樣的瞬間，能更多，更多，更多……多到我的人生需要深呼吸才能勉力維持為止。
    但與我所希望的相悖離的是，我，畢竟不是他。他，畢竟也不是他了。——
    躺回柔軟的大床，在龍飛羽意識陷入黑暗之前，沒人發現他的嘴邊掛著嘲弄的微笑，眼角滑落的淚珠，還泛著微微的光。
    晨光透進天窗，近乎理所當然地加入這理所當然的沉寂之中，甚至沒漾出哪怕一痕漣漪。這個房間曾經氤氳著寧靜而滿足的薄霧。可是，這片霧早已經悄然遁去了……
    房間上還剩下那麼一方洞開的天窗，天窗下，隻剩下那麼一個人，泫然欲泣……
    這一幕，發生在尾聲的六十分鍾前。
    命運的倒計時，正躲在無人的角落悄然進行著。
    五九，五八，五七，五六……
    三，二，一。
    ——真的，一切都……結束了……嗎？
    ——恐怕現在還沒人得出結論，至少現在不能。
    時間，還在緘默地旋轉著。在他們的眼中，突兀地嵌入一塊鮮亮的影子。
    ——隻不過，那影子灼痛了他們的眼。
    世界，還是這個隻圍繞著光明旋轉的星團，而他，和他，隻能躲在被影子包裹的角落，仔細地舔舐傷口。
    知道嗎？其實，有一種感動，是很難從時光舞台漸出的。
    其實，他們都知道。
    其實，他們還是挽回不了。
    如果他們有得選擇的話，他們寧願從未有過這樣一段。
    ——即使，這段記憶是他們最珍貴的。
    ——同他最珍貴的人一起，最珍貴的。
    ——已經不會再有的，最珍貴的。
    嗯。
    曲終了，人總是會散的。那麼，讓我們一起，再次重溫他們生命中最美好，最平靜，也是最後的一段共同時光吧。
    在塵埃落定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