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山裏來的女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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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傾城頭一回見著城裏的夜。原本閃亮的天狼星此刻是那麼遠,仿佛隔膜著一層淺紗。那些通亮的霓虹早已掩蓋星空的光芒。如此奪目。一下火車,父親的大手裹著傾城的小手,身邊是來往或停駐的穿著灰色粗麻布衣服表情潮濕散發著黴味的旅人。傾城不敢再張望,用力把手塞進父親掌心,又把身體貼緊那唯一可靠的男人。男人似乎察覺身後那抹嬌小的顫抖。於是他停下來。別怕。他寬厚的手掌撫上傾城稚嫩的臉頰,輕輕吹去她臉上的灰。他把她抱起來,笑的時候露出幹淨而雪白的牙齒。傾城抱著這個男人的脖子,在他肩頭聞見厚實而充盈的安全感。
那一年,傾城八歲。村裏申報下了第二批的回城指標,裏頭有父親的名字。於是傾城隨著父親進城。城裏有她的娘。
對於那個幫她取名傾城的女人,傾城的記憶大都依靠那幾張黑白的相片。娘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在城裏拍的。用紅繩綁著的辮子,黑亮而綿長。就像娘的眼睛,目光悠遠,飽含深情。傾城總是容易看出神,村頭的嬸娘說,傾城,你同你【娘一樣,都是美人胚子。傾城不懂。她的幾撮黃毛父親老是梳不好,她也沒有好看的紅繩綁頭發。在她很小的時候娘就隨第一批知青回城了,到現在好幾年,仍有人說起娘是來村裏最美的知青。傾城記得,娘跳舞的時候,白衣飛闕,群襟飄飄,就跟仙子一樣。那時娘抱著她念詩,一笑傾城,二笑傾國,三笑傾我心。娘說傾城,都說紅顏是禍水,但咱就偏不怕做這樣的禍水。她對著旁邊的父親笑,那樣的嫵媚深深烙印在傾城的血液裏,以至於每每她抬頭撞見陽光,都會隱隱顯現那張絕世容顏。
傾城,傾城,一笑傾城,二笑傾國,三笑傾我心。傾城癡了。
傾城。父親喚她,這個寡言的男子少有這麼開心的時候。想娘麼?傾城點點頭,洞黑的眼睛一閃不閃。那一會見著娘你要好好抱抱她親親她。傾城笑,被父親高高舉起,仿佛在這片夜色的最高處,一伸手便夠得著那顆最美麗的星。她想給娘戴著,隻有娘的美麗才能壓住它的光輝。
小梅。男人的身體驀然間有些僵硬,他放下傾城,傾城這才轉過身來看見她。她臉上的喜悅還凝結著,心裏卻不知緣由地忐忑。過去。父親在耳邊低語,手掌把她嬌小的身體往前推。過去叫娘啊。傾城怯微微地注視著她的眼睛,她穿著真絲的衣服,外麵套一件看上去就很名貴的貂絨大衣,她的長發綰起來,稍許比照片上豐腴,她的腳上綁著串珠的係帶高跟。娘。。。。。。傾城哽咽了下喉頭,還未喊出聲就被女人打斷,叫我梅姨。她的聲音依舊慵懶卻蒙上了一層霜,上車吧,她說。而此刻傾城卻像被潑了冷水一樣冰在原地。又是男人的手抱起她,有些慌亂地拍她燈芯絨棉襖上的塵,說他慌亂是因為傾城看見他的手在抖。沒事,傾城沒事。他小聲地在她耳邊絮叨,然後把她送上車,樣子很窘,我怕。。。被她弄髒。。。小梅,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把傾城帶上就好。
開車。女人至始至終沒有望過他一眼。傾城記得父親說那是他和娘結婚時才穿的,這一世,都隻會為娘穿。她自小到大很難看見這個男人的喜怒,而從回城指標批下後,他的笑容與日漸多。他幾乎一夜未睡,漫長的路途與硬座的不舒服並未讓他勞累,隻此一世,他的悲喜都隻為一個女人。就連最後的什麼都不說,也是寵愛。可眼前這個女人並沒有給他機會。傾城在想,也許,這是父親早預想過的結局。她望著梅姨,她的娘,突然湧上一種絕無僅有的恐懼。汽車絕塵而去的前一刻,傾城別扭地哭,爹,傾城跟你一起,傾城怕。。。。。
梅姨並沒有阻攔,傾城衝下車的那一刻她小聲低喃,傾城,你不像我的孩子。然後她整整衣服,丟下這一路奔波的父女,示意司機老劉可以開車。
傾城,你不喜歡娘了麼?
她不是娘,她是梅姨。
八歲的小女孩本該奶聲奶氣的聲音透著不可置否地從容,她的小手掌重重撫去男人皺緊的眉心。那一刻,眼淚還掛在她的鼻梁上。像一場鬧劇。遠處的萬家燈火其樂融融,此地卻盡是浪人無處容身。男人愈加抱緊了他的女兒,收拾一切瑣碎的情緒。此刻,他隻是一個父親。
流轉過人世的多少路途,才知歲月隻是一場空夢。不斷流失的人群與感情。再回首,生命不過又是一次出發。我們都是被迫行走的旅人。跌跌撞撞。忐忐忑忑。轉眼,就是一世。
傾城知曉爹和娘是知青下鄉時認識的。那時娘還隻有十九歲,紅繩綁著的辮子,白衣勝雪。她離城的時候,她娘遞給她用手絹包裹著的一對銀耳環,說是本該在她十八的時候就給她的,可偏就不舍,但女孩兒長大了終歸是別人的,想想還是給她罷,好裝扮得漂漂亮亮的,覓個好郎君。銀色的耳環做工本就細致,墜子上還嵌著粉色的寶石,娘打心眼兒裏喜歡。那一刻,她抱著她的娘狠狠掉眼淚,腦子裏混沌一片,盡閃過些生離死別的畫麵。剛下鄉那幾天,隊裏的知青每天都要上山砍毛竹,娘是隊上最瘦弱的女子,可她咬咬牙,跟其他女知青一樣挺了下來。砍下的毛竹要紮成捆扛回去,娘也就用她單薄的肩挑起這些非她所能承受的重量,顫巍巍一步一步向前邁。娘不知道,有個雙目含情的男子總忍不住向她望去,這個仙一般的女子,她拂起袖口拭汗,仿若一朵盛開的海棠花,搖曳生姿。他看著地上留下的毛竹的劃痕,心不由自主地疼起來。夜裏沒人的時候,娘就坐在院子的天井裏看天上的星星。最亮的那幾顆,一顆是爹,一顆是娘,一顆是自己,還有一顆必定是未來命裏的那個人。念及此,她的臉頰微微泛紅,墜在她耳上的銀色耳環也稍稍晃動,粉色的寶石圓潤而飽【滿。就像此刻他眼裏的娘,以及他們初露頭角的青春。
父親是個厚道的老實人,初見娘時,驚為天人。那時候的感情都是羞於啟齒的,父親一向內斂,自是無可二致。那些男知青總愛談論娘的美貌,父親坐在一邊,偶爾露一點小笑,幾乎沒有人可以察覺他心裏的波瀾。倘若生命隻是如此而已,父親也一定就會知足,可是老天偏愛他這般的男子,注定要把娘送去他的身邊。有一天娘在砍毛竹的時候被盤踞在不遠處並“次次”吐著腥紅信子的蛇嚇住了,毛竹已經砍了一大半,在娘盯著蛇發顫的時候突然“啪啦”一聲向娘倒來,娘在驚恐中聽見“砰”一聲,她的頸口一陣疼痛,卻並無想象中那樣劇烈。稀疏的竹葉中她感到一個男性溫潤的胸膛,包裹著她。這是她第一次深切明白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她在那個胸膛裏感受生命的繁重。她睜眼的時候,看見不省人事的父親和他頭上汩汩的鮮血,而她自己隻是被枝葉劃破了點皮。娘不知道他的名字,隻能焦急地拍他的臉,喚他同誌。後來爹說,他一輩子都後悔當初沒聽見娘叫他,因為那是娘第一次同他講話。也許很多時候,有些人執著的細節便鑄就了最終的結局。一點點的遺憾終將在歲月的年輪裏慢慢擴散。沒有誰的不愛是沒有過錯的,但卻都彼此無罪,不需要救贖。思念鞭長莫及,愛戀遙遙無期。
城裏處處都同鄉下不一樣,傾城奔跑的時候並沒有聽到呼嘯而來掠她心神的風,取而代之以一股汙濁的帶有溫度的氣流,混著人體深處的惡臭。傾城懷念她在田埂上光著腳丫與村上孩子嬉戲的時光。父親叫住傾城,用一種類似虛無的聲音問她,我們回家麼?傾城烏黑的雙眸想在他眼裏尋找一個據點,卻無處可尋。她點點頭,卻不禁開始害怕。那你等著,我去買票。男人的手掌輕輕撫摸她的頭發,然後轉身朝人群裏擠去。那些人,是在歸去還是在出發,抑或,跟他們一樣,其實無處可去。傾城看著他漸漸消失身影,心莫名地焦躁。她的身邊是一些席地而睡的人,他們穿著肮髒破舊的衣服,滿臉的絡腮胡糾纏在一起。也有人佝僂著身子,慢吞吞地走路。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生靈,萬物蒼生。不過就是行屍走肉。
夜空裏那顆天狼星不知什麼時候被烏雲遮去了,再不見其光亮。仿佛是這一整個冬季醞釀的一場暴雨。黑沉沉壓得人快要窒息。一切的步調都在調整加速,越來越多的人湧向傾城所待的地下走廊。刷得嫩白的牆,懸在頂上幾盞蒼涼的日光燈,映照著這一場天意的陰謀,愈加慘烈。傾城的目光絲毫沒有移開,她緊盯著對街依舊混亂擁擠的人群,期待有個男人健步走來將她抱起,一同離開這個肮髒的世界。
驟降的溫度伴隨著轟隆隆翻滾的聲音,雨終於下下來了。豆大的冰涼的雨珠催著人群瘋狂躲避。這是一場自衛戰。戰略決策就是以快取勝。飛馳的車駛過凹陷的路麵,濺了路人滿身汙水。有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用尖銳刻薄的聲音不斷咒罵。狗【娘養的婊】子,不長眼睛的東西!隨後接二連三不斷響起的喇叭聲湮沒了她,咒罵聲此起彼伏。雨沒有變小的意思,反而在天幕裏更加囂張起來。像一個野心勃勃的妖獸,勢必要吞沒這些愚昧無知的人類。傾城被擠在最外沿,有雨水打在她臉上,她瑟縮了一下,雨珠便順著她的額發滴落下來。
所有的陰澀充斥著她的眼睛,耳膜也因著過分的分貝而微微發疼。在這漫長的等待後,傾城明白,有些人,短暫的分別也許就是永遠的不見。消失,就像一場驟雨一樣,如此簡單。所以,不要輕易說再見。
這是一個冗長的故事。像是一場夢。誰都以為所有的陰霾和苦痛隻是暫時,隻要睜眼,就是伊甸園般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