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誰主乾坤  第二十六章 牽腸散(下3)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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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要夜晚來臨,濃濃的黑幕升起,把白日的光亮一絲一絲吞吃幹淨,那種摧人心肝的嬰兒啼哭聲便成了我的夢魘。側耳聽去,一聲緊似一聲,一聲悲過一聲。哭到急時揪著心,把心上的肉一片一片撕裂。
    我滿世界找聲音的出處,試圖逃出它的包圍圈……然而我愈掙紮,愈深陷,如落蛛絲羅網。每到夜深,它總是如期而至。
    耶律楚回來就寢。他睡得淺,極驚醒,那聲音一響我便起來聽,到處找,擾得他也整夜無法安睡。
    “法事做了,符亦下了,再不會有什麼陰靈。你安心睡罷!”他伸手拉我的五指。我下意識地一抽,從他掌中滑脫。
    那聲音又浸到帳子另一邊去了。此刻隻是一味低低嗚咽,像一柄細針抵在心間,叫人心痛而慌亂。我跟隨著嗚咽的方向,伸手想撫慰它,卻發現雙手隻是空蕩地擺動。
    “你要怎樣才肯罷休?”他坐起來,眉心緊蹙,似有無限隱忍糾結期間。
    我伸手放在腹上,那裏平平如野,再沒有令人心悅的跳動。抬眼對上他逼視的目光,隻一啟唇,便關不住急蹦而出的話語:“把孩子還給我。”
    “胡鬧!”耶律楚微微屏息,似在平息著胸口暗湧的怒氣,“失子之痛,我並不比你少半分!但瘋瘋癲癲又有何用?”
    我輕輕冷笑,那笑像是從胸腔底處蔓延上來的,帶著一絲窒悶的淒厲。
    瘋瘋癲癲……在他眼中,我就是這麼一個樣子麼?
    赫然間,砰的一振,我將床頭盛湯藥的杯盞向火爐擲去,驚得爐火亂竄,紅星一片,氤氳的熱氣在帳內四散開來。
    胸中陡然升起自暴自棄的快感。破罐子破摔,原來是這般暢快!
    他的麵龐微微扭曲起來:
    “我是個男人,”低低的聲音裏纏著嘶啞和苦澀,“給我一點信任,還有尊嚴。”
    他披上大氅,轉身出去,留給我一個冰涼而筆直的背影。
    帳簾開合的瞬間,有冷風肆意闖入,橫衝直撞,帶了入骨清寒,搖動滿室燭焰紛亂。
    作為皇帝,他已經忍到極限。可我偏偏無法克製自己去刺傷他,仿佛就為了看他難過的表情:也許每次他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我才可以多原諒他,原諒自己那麼一點點。
    從那以後,耶律楚就在前帳歇息,不再過來了。
    被我用燭台擲過的禦醫多次求見,我都拒絕。我無人可怨,便把所有的恨投射在他身上。
    阿君勸我:“娘娘怎麼恨趙禦醫都不過,即便殺了他也沒人敢說什麼。隻是莫怪皇上,他有很大的苦衷。”
    我坐在暖爐旁,還是覺得周身發冷:“他的那些苦衷,真的那麼重要嗎?”我看著在爐火中燒得通紅的銀炭,覺得自己也如它們一樣,終日炙烤,無休無止。
    阿君走到我麵前,雙膝跪下,似有滿腹的話要說。
    “是皇上要你來當說客麼?”我側目而視,冷冰冰地說。
    她下唇微顫,臉上現出悲傷的神色:“皇上曾解救奴婢於困苦之中,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盡心服侍娘娘,就是報效皇上。”
    我有些不耐煩,微微向她擺擺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她對我的手勢無動於衷,繼續動容地說下去:“皇上並沒有指派奴婢來說動娘娘。正因如此,奴婢才深感不安。這回皇上是真的傷了心。皇上寵愛娘娘,無所不用其極,為娘娘做了多少?受了多少?娘娘失去了小皇子固然傷心,可想過皇上的難,皇上的苦?再惱再恨可也請娘娘想想皇上的好處……”
    聽她說這番話,我隻覺血氣上湧。今日竟被自己的侍女教訓!正待發作,又想到阿君畢竟服侍我日久,從東丹到上京,幾次生死危急關頭,始終忠心相隨,便忍了氣道:“你知道我的脾性,何必說這些來氣我!”說罷起身欲走。
    阿君連呼數次不允,竟伸手拉住了我的裙帶:“奴婢該死!怎敢觸怒娘娘?隻是請娘娘細想想,娘娘貴為周朝公主,和番契丹。以如此身份,又深得皇上恩寵,契丹皇後之位為何至今虛懸?”
    一股熱血直衝頭頂,我隻覺麵上一陣一陣燒起來。如今,連阿君也敢以在後宮沒有名分之事來嘲笑我。我伸手去拽被她拉住的裙帶。她像燙了般縮回手。
    “我所求的,不過是一個孩子。”我一字一字咬著牙吐出。
    她微微一怔,繼而反問道:“皇上已近而立,卻膝下荒涼,又怎麼會不想要小皇子?”
    我衝動欲與她爭辯,想想又實在沒有意思。難道我還與她一爭長短?甩手便向帳門外走去。阿君急急起身,在後麵急急道:
    “娘娘請聽奴婢一言!娘娘您身染劇毒,根本就不能誕育皇兒!”
    我腳下一窒,身體晃了晃。阿君再度上前跪下,雙手緊拽著我的裙角,生怕我再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一口氣急急說下去:“皇上也是萬不得已。娘娘曾經身染劇毒,一旦懷胎,胎氣凝結,而毒也凝結。不待生育,隻怕母子俱不能活!”
    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像洶湧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襲來,逼得我隻能倚靠在她身上:“你胡說,我的毒,那時已經取了蛇毒解了的。”
    阿君伸手扶住我,眼中墮下淚來:“奴婢怎麼不知?那時皇上親去的黑山。娘娘可有印象,趙禦醫斷了是毒症後還喚了奧姑來問話。”
    我極力搜尋病榻上的記憶,可空空茫茫隻有一點亂動的人影,便輕輕搖了搖頭。
    她泣道:“可是不記得了。奧姑言道,黑山蛇毒之解毒乃是以毒攻毒。以劇毒壓製,使牽腸散不能毒發而已。娘娘一旦懷孕,孕氣衝撞體內,使兩毒振奮。胎愈大而毒欲盛。為救娘娘,趙禦醫配了紅花滑胎湯。事涉皇子,誰也不敢妄動,最後還是皇上拿了主意,才給娘娘用的藥。”
    牽腸散,蛇毒……這些我曾經以為完全擺脫之物竟一直留存在身體中嗎?可是既然毒未解,“為何我竟毫無知覺?”
    “娘娘細想想,您從前毒發暈倒,和這次難道不像麼?這樣大的事,阿君怎麼敢欺瞞?瑤琴姑娘不敢告訴娘娘不能生育之事,怕娘娘傷心。可是娘娘和皇上為這事弄得如此生分了,可怎麼好?”
    她雙目中的赤誠使我明白,她說的全是真話。原來,關於孩子,不過是我做的一個蝶影斑斕的美夢。而牽腸散,是大周宮廷打在我身上,深深的烙印。
    心像下著一場大雨,冰涼濕透。
    我用盡了力氣去怨,去恨,到頭來,能怨能恨的,卻隻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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