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燕國公主  第二十五章 侍寢(下)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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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未央,晚風冰涼,吹卷起如霧長發。
    空回首,眼望不盡,每一個轉角羌廊。
    枉斷腸,相隔萬裏,惟留下黯然神傷。
    侍寢前先要沐浴熏香,與大周的後宮一樣。熱湯包裹住我的身體。水氣氤氳,一如我神思恍惚。憂傷,恰似那深不見底的水,投了進去,就沒了呼吸。
    若沒有愛過一個人,我一定不會這般難過。
    與青離別那一夜,他落在我額頭的那滴滾燙的淚,似烈焰灼傷我,如今又日日夜夜困擾我。
    執子之手,與子攜老。我們說得那樣鄭重,好像我們自己能做得了主。
    雪白的狐裘,罩上我的身體。拒絕了一切妝飾,隻插上紫玉笛釵。攬鏡自照,鏡中人憂鬱失神,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恰如一朵開得過早的梨花,耐不住早春的清寒,夭夭凋落。宮女們手執燈籠,在前麵殷勤引路。長長的石階,指向清晰而又不明的方向。裙擺拖曳,掠過的每一步,都是心碎裂的聲響。
    寢宮外早有一幹仆從等待,黑壓壓站了一地。我想起上一次看見有少女侍寢,並不曾有這樣大的陣仗。奴仆們神色古怪,見我隨宮女而來,都伸長了脖子。他們大約比我更驚訝,東丹汗王竟突然轉性,寵幸一個漢女。
    第二次來到寢宮,才看清殿門上高掛著黑底金色的牌匾,上書“龍泉殿”,筆法酣暢雄渾。立於匾下,這一刻,我無法克製地想象,身體裏的牽腸散當場發作,而我倒下立刻死掉。
    殿門突然從內打開,光明向我直撲而來,照得我雙目發澀。
    “請姑娘入殿!”原來隻是幾個宮女而已。
    他並不在。額頭有一滴冰涼的汗珠滑落入脖頸,卻不覺得冷,才發現原來自己身上早已駭得涼透了。
    龍泉殿數日前我方來過,今日更加亮堂。殿內深闊,四周熊熊的火盆烘得一陣陣熱潮。古拙的盆邊雕刻著隻隻黑色飛鷹,有的停駐,有的飛展,有的捕食,有的長鳴……從四麵八方向將在殿正中的我團團圍住,不得逃脫。
    厚重的氈帳委地。宮女掀開帳幕,我一步步走到帳內。
    黑色的大床,大得像漫過一片海。床上堆疊著厚暖的毛皮與絨毯。宮人敏捷替我除去狐裘,換上白色輕紗寢衣。我哆嗦了一下,冷意與些微的痛楚從布料裏透進來,化作細小的尖刃,啃噬點點肌膚。
    眾人緩緩退出,沒有一點聲響。最後離去的一名宮女嘀咕了幾句,取出一塊白色帛布,鋪展在大床正中。
    這是初夜的試紅巾!
    我的眼睛著了魔一般死死盯住那塊令人眩暈的白色,不能移開……周圍的一切都模摸糊糊,變得不真切……眩暈中,清楚看見那最殘酷的一夜,處子的鮮血染上了雪白的毛皮……
    蒙住雙眼,我枯坐如石,痛徹心扉……
    一陣蕭聲劃破寂寂的夜空,時而清涼婉轉,時而空靈皎潔。我屏息凝神,聽那淡遠的蕭聲瑩瑩點點從簫孔中一滴一滴滑落,直入心魂深處。那分清越與從容,竟漸漸吹走心頭的煩擾與憂懼……
    是誰?在這樣孤獨無助的夜晚,在這冰冷昏暗的天空下,在這空曠落寞的心緒裏,以蕭聲撫慰我,安定我狂亂的心跳……
    突然想起蕭史腰間別著的那管碧簫。我拔下發間紫玉笛釵,輕按笛孔,置於唇邊:
    “廖廓星空,月華如水,晚風和煦芳柔。但玉唇輕啟,幽婉簫羞。聲韻猶飄煙縷,尋知己,縈繞山頭。良緣夢,冰心一片,不向王侯……”
    簫聲停,吹簫人似也在側耳傾聽。片刻沉靜,曲子的下闋響起:
    “悠悠。仙童喜和,百裏樂相諧,飛赴秦樓。看雙簫紅碧,舉世佳儔。朝夕綠茵岸畔,鳴龍鳳,醉意難收。難收曲,雲聽鶴舞,人慕風流……”
    不食人間煙火,月下吹簫,赤龍彩鳳從天而降,將一對有情人帶去仙境……
    果然是他!
    我周歲的時候,按宮裏風俗“抓周”。在一堆小器物和小玩物中,我一把抓住了一塊美玉,不肯放手,兼之我後來貼身必穿彩玉雲絹。於是父皇效仿秦穆公女兒故事,賜我閨名叫做弄玉。我從不知道,這世間真有個男子叫蕭史,麵似春風,曲有情致。能有他並肩作戰,我心中也是安慰的。因為,至少能有一個人,明白我為何放棄了自尊與貞潔。
    夜漸漸更深,殿內出奇地靜。一整天的憂愁苦悶終於戰勝了殘存的堅持。困意從眼底逼仄出來,一層一層薄薄地裹上全身。我迷迷糊糊地閉著眼,在逐漸消散的簫聲中伏在床邊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大約已是後半夜。背光的陰影裏,有一抹欣長身影佇立。我一驚,睡意頓消,向著他遲緩地立起身來。
    “你醒了。”耶律楚走近身來,臉上看不出表情。他高大而寬厚的身體擋在我的麵前,簡短而平淡地說:“想通了?”
    我一動不動,像聽不懂他的話。好一會才訥訥地說:“是……”
    “那麼,”他威嚴的身軀貼近,身上的長袍角輕輕觸到我的裙邊,“替我寬衣吧。”
    心頭像有大鼓砰砰錘響,我驚慌失措地瞪著他,雙手不自覺地攀附住身後的大床。
    俯下身,他嘴角泛起一個冷冽的弧度:“忘了今夜是你侍寢嗎?”
    我想跳起來逃走,但雙足卻緊緊地釘在地上。身上的輕紗那樣薄透,我情不自禁打了個激靈。
    他身上的陌生男子氣息教我頭暈目眩。“殿下身雖受辱,然大周黎民百姓幸哉!大周江山社稷幸甚!”蕭史的話在我耳邊回響。死戰生留俱為國,敢將薄命怨紅顏?這樣想著,我似乎又有了一絲勇氣,掙紮著上前半跪下,替他解腰帶。然而這契丹服飾與大周忒不相同,而且,我也從沒替男人解過腰帶。咬著牙抖著手擺弄了半天,腰帶還在他身上係著。
    我雙耳燒得越來越燙,茫然不知所措,下意識抬頭看他,卻覺腰間一緊,他的手像烙鐵一樣牢牢抓住了我,熾熱的氣息向我貼近,然後身體便騰空起來,被按在身後的大床上。
    他低下頭傾身而來,我扭過頭躲開他的唇:“不,不要親這裏。”他愣了一愣,唇卻生生停在離我的唇極近的地方,又沿著我的麵頰一直往下,如烙鐵般印上我的頸窩……
    寢衣被除去的瞬間,冷不防一滴淚迅疾地滑落,然後又是一滴……
    他正起身脫去自己的衣服,卻低頭看見我滿臉的淚。
    “怎麼哭了?”他陰沉的眸光閃爍,帶了情欲的迷蒙,變作妖異的藍紫色。
    我把頭扭得更開,極力忍住喉頭的啜泣,卻克製不住身體的顫抖。
    “我以為你不怕我。”他的話語夾雜著輕微的歎息。
    他的話帶起最可怕的回憶。我猛然如遭電掣,眼前閃現的都是那一夜耶律煬可怖的臉……被撕得粉碎的褻衣……蜿蜒的醜陋的傷疤……扼住咽喉的冰冷的手……劇烈搖晃的床帳……霎時心底深埋的恐懼又湧上心頭,羞恥的記憶和撕裂的疼痛讓我不顧後果地想逃離他……
    我以為你不怕我!
    這是那一夜耶律煬對我說的話!為了我的使命,一直強自隱忍、支持著我在耶律煬的蹂躪後還能活下去的動力,在這一刻已完全粉碎了!
    我陷入瘋了一般的反抗,用盡力氣推拒他、捶打他,想要從他身下抽離……
    他的手帶了怒意控住我,力氣之大,令我無法動彈。狹長的雙眼眯起,傳遞著危險的信號:“你到底想做什麼?耍我嗎?”
    我突然又如那夜一般地嘔吐起來,渾身劇烈地抽搐。一陣又一陣,直欲嘔出心肺般的感覺,天旋地轉……我不能,我還是不能……縱然是為了大周……也還是做不到……
    他扳過我的身體,使我伏在床邊,輕拍我的背,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平靜下來。
    他自己穿上長袍,束緊腰帶,轉身從腰帶裏拔出短刀。
    我怔忪地看著這短刀?他要做什麼?
    他並不看我,冷峻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隻是取刀割破自己的手指,嫣紅的鮮血,一滴滴灑落在潔白的試紅巾上……
    木然地呆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我的知覺在這一刻仿佛已經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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