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話  三 咒怨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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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年後,青山森林邊緣某處。
    森林邊緣的林木比深處要低矮依稀很多,無精打采零落垂掛著的葉片擋不住刺眼的陽光,幾乎難以緩解酷暑的燥熱,隻有蟲鳴在無止盡的呱噪。
    青山森林雖然蘊含著自古以來的各種山珍,但其間盤踞的妖獸令大多數人類望而卻步,因而罕有人跡。雖然森林邊緣並沒有妖獸活動,卻依然少不了暗藏的各類凶獸。此刻,時值正午,卻有一高一矮兩個人影踱步著,顯得尤其突兀。
    高個的那人,是一男子,骨骼寬大卻傴僂著背脊,黑黃枯瘦、憔悴而蒼老,粗糙褶皺的麵皮上一雙渾濁不堪沒有絲毫生氣的雙眼,與雜亂花白的須發混為一體,分辨不出年歲,從身穿破舊肮髒的僧衣與手中摩挲的念珠來看,似乎是個苦行僧。
    矮個的是個幼童。一樣的髒亂瘦小,麵龐被汙漬模糊,瘦骨嶙峋,不過,並未著僧衣,隻是尋常農戶著的粗布短衣,並不像是小沙彌。
    一老一少兩人,沒有任何交流,隻是一前一後的緩慢行進著。仲夏正午的驕陽即使令他們汗流浹背,也無法消除那無形之間冰冷凍結了的氣息。
    在這個年幼的孩子有限的記憶裏,每一天都是這樣一成不變,走不完的路。他的雙眼深藏在亂發的陰影中,難以尋覓。他從來沒有提過任何問題,甚至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因為,那個高個僧人也是如此。
    他們從正午走到日落,才停下了腳步。僧人閉目盤坐,一動不動。幼童獨自取過僧人置於一旁包裹中的水袋,略顯急促的灌了幾口,水痕順著嘴角淌落,很快與汗水溶為一體。幼童這才輕輕的呼了口氣,整天的勞累僅靠幾口清水便消去一空,再取出一塊幹糧小心翼翼的掰下一小塊後,就著水一口一口的艱難吞咽了下去。短暫的進食後,幼童隨意躺了下來,不多時便沉沉的睡去了。
    夜,靜悄悄的,低黯的蟲鳴若有若無。夜空中高懸明月的淡淡光暈,把叢林映照的樹影重重,真偽難辨。
    那靜坐的僧人,不知何時,已睜開了雙眼,渾濁中竟透出了一絲清明,隻是,目光飄忽,似乎在望向無法看見的遙遙之地。也不知過了多久,那縷視線漸漸收回,躊躇了片刻,投向了不遠處酣睡的幼童,目光中的清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愧疚與自責,正因如此,白日裏,他幾乎不敢多看一眼那個可憐的孩子,他生怕多一個眼神就會被背負的沉重愧疚所吞沒。
    僧人名無覺。
    沒有人認識這個無覺僧人,多年來途徑的大小村鎮中的人們,即使化緣施舍,也從未對這個其貌不揚的苦行僧再有任何印象。兩年前,他曾經去過,或者說回過一趟闕京,當年黑焰焚盡得陳相國府依舊是寸草不生,沒有人敢在原址新建房舍,那兒依舊是焦黑的廢墟一片。
    誰也沒有認出,這衰老枯瘦的僧人,就曾經是生活在這片廢墟中的一員,便是失蹤了的、已故老陳相最小的兒子——陳易知,本應是男兒最風華正茂意氣風發的而立之年,卻形同枯朽老者一般了。
    當他打聽到陳相府後事,失神回到廢墟前,跪著默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經文。
    陳易知不知自己為何還苟活著,曾經他認為,一切的罪孽都源於自己,所以他出家為僧,想用苦修懺悔贖罪,用誦經為逝者祈福。然而,即使陳易知不再,隻剩得無覺,夢魘卻從未就此結束,陳家的消亡並非終點。
    ※
    那日,焚燒了三天三夜的黑焰,終於徹底熄滅。被嚇壞了的人們依舊不敢靠近廢墟,更何況廢墟中已荒蕪所有,連金銀玉石都化為了灰燼。
    當陳易知看到那漫天瘋狂的濃重黑色之時,便知道這就是他的報應。火勢熄滅再沒有人強行阻攔他後,他毫不猶豫的衝進了這片廢墟之中。滿眼望去,不再有任何熟悉的一景一物,死亡的氣息久久無法散去,陰魂痛苦的徘徊在四周。
    他閉上雙眼,腦海中翻過一幕一幕的往昔情景,年少的無憂無慮,青年的才華橫溢,親情的無私嗬護,愛情的甜美甘醇,可是更有驚天的巨變,彷徨導致的無可挽回的淒慘結局,渾渾噩噩的麻木人生,在他漸漸從自我封閉中注意到年邁父親的滿頭華發與操碎了心的母親之時,卻讓這一場天罰報應徹底粉碎了。
    當百樣情緒融為一體化作空洞,他失魂落魄在廢墟間踉蹌而行,卻被幾聲隱約的啜泣驚醒。沒花多少工夫,翻開薄薄得灰燼,竟然發現了一個蜷縮著的嫩白嬰兒,正是他那剛出生不久的女兒!在三天三夜慘烈的大火後,竟然完好無缺的活了下來,隻不過啜泣有些虛弱罷了。
    陳易知緊張而激動的抱起這個孩子,這是他第一次親手懷抱他的孩子,仔仔細細的端詳著。嬰兒不吵鬧,秀氣的眉眼並不太像他,可是,陳易知怎麼也想不起孩子的母親、自己的妻子究竟是何模樣,是否遺傳給了這個孩子。
    他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做痛苦了,此時他才明白,自己又無法挽回的傷害了另一個女人。他覺得自己要為這一切的一切負責,他很想一死了之,無顏苟活於世,他不知該如何麵對陳家的其餘幸存者。
    可是,手中嬰兒的沉重讓他難以抉擇。嬰兒在他的懷中舒適的睡著了,臉頰依舊殘留著淚痕。沒了繈褓赤裸的小身體感受著他的體溫再不瑟瑟發抖了。陳易知的心中,蕩起了一絲久別多年的柔情,可卻在下一刻又被眼前的一幕逼入無底冰川——嬰兒圓潤的肚皮上,竟然覆蓋著一層黑色硬物,由散散落落的小塊拚湊在一起,就像魚鱗一般!當他的手指顫抖的接觸到黑鱗之時,腦中忽然響起遙遠微弱卻冰冷至骨髓的詛咒之聲!嚇的他險些把嬰兒丟出手去。
    陳易知跌坐在廢墟間,努力的拚湊著關於這個孩子的信息。她的母親,也是他的妻子,是大族出生的貴族少女,身世沒有任何疑點;當這個孩子出生之時,也從未聽說過油任何異狀;那麼,隻剩下了那腦中一閃而過的淒厲詛咒……
    陳易知知道,並不是“她”,“她”早已絕然的離去,生死兩茫茫。終歸是他的錯,這是上天對他的責罰。
    原以為枯竭了的淚水無法遏抑的滾落,流淌到嬰兒的麵龐上,驚醒了孩子,略腫的圓亮雙眸流轉,似乎好奇的想看看究竟是什麼冰涼的東西擾了她的美夢,口中同時發出輕微的咿呀聲。
    陳易知深吸了一口氣,嗅覺間滿是焦灰氣息,單手抹去了殘留的淚水,心中最終暗下決定:孩子是無辜的,無論這個孩子將來有何特異,至少,曾經的慘劇不能再次重演!自己不能一錯再錯!
    他當即脫下外衣,包裹起了小嬰兒,趁著闕京滿城的慌亂與噪雜,悄然淹沒進了人群,漸漸遠去。
    ※
    後來,他在一所小廟中剃度成了無覺,因寺院不方便寄養女嬰,他選擇了遠行苦修。
    可是,每當看見這個孩子,看見孩子無辜天真的眼眸,負罪感與愧疚就把他淹沒,讓他痛不欲生,無數次試圖了斷殘生。漸漸的,他選擇了逃避,刻意忽視孩子的存在,沒有對話,沒有交流,走在一起的兩人,就像分別而行的一人。
    也隻有夜深人靜之時,他才敢悄悄看上一眼沉睡的孩子,亦如今夜。
    無覺在內心深處明白,他又錯了,他又在繼續傷害一個無辜的小生命。這個孩子從小沒有享受過任何親情的嗬護,沒有遮風擋雨的屋簷居住,沒有充足的食物滿足生長的需要,嬰兒時晶亮的眼眸不知從何時起變得木訥,對周圍的一切都沒有反應,從沒開口說話過。這已不是一個孩子了,而是一段已然枯死的斷木。
    無覺自嘲著,想他有生之年,所作皆錯,一錯再錯。逝者已無法挽回,可是,這個孩子,不能再如此下去了。
    無覺其實已經思量了許久。
    雖然這個孩子身負危險而可能致命的詛咒,需要妥善的保護,將來也不知會麵臨怎樣的境遇,但事到如今也隻能放手狠心一搏。他無覺愚蠢而罪孽深重,所作皆錯,實在不應該由他再耽誤掉這個無辜孩子的一生,那麼,就讓命運選擇吧,讓這個孩子自己去麵對一切,去保護自己,甚至去改變創造命運,走出與她的爹爹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無覺知道,這不負責任而且殘忍。可他別無他法。
    近日,徘徊在青山森林邊緣一帶,經過了數個小山村。村子都不大,獨處山林間,甚少於外界往來。村民們大多純樸和善,雖然生活並不寬裕,但也融洽和美。尤其是青山江東岸的石家村,有對夫婦甚至主動詢問能否收養這個孩子。婦人因生唯一兒子小產傷了身子,再不能生育,卻又渴望一個女兒;她的丈夫身強力壯,一身捕獵的好功夫,因而生活還算寬裕,衣食不愁。夫婦兩真誠質樸,無覺相信,他們一定會發自內心的善待孩子,苦命的孩子也終於可以擁有一個完整的家。
    無覺動心了。卻沒有立即答應。幾天中,他反複思量了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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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個無眠之夜,第一聲鳥鳴喚醒了無覺的沉思,無覺終於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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